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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江丛刊散文陈楫宝北风吹

  • 来源:本站原创
  • 时间:2021/8/12 14:51:17

北风吹

一外公是从北疆一路颠簸乞讨回家的。那是鄂东己未年腊月的一个早晨,下了两天的雪还在没完没了地下,门口屋檐上,已经挂满了玉帘似的冰凌,晶莹剔透;野外白茫茫一片,两处池塘,如一双黛眼,凝视着昏黄的天空。屋里大门闩着,二门掩着,依然听到屋外寒风飕飕。那年我六岁,还没有上学堂,被早起的母亲三番五次催喊着起床。最终她冲进卧室,掀开被子。一股凉意袭击,我感觉浑身一紧,迅即抢过被子把身子裹的严严实实,把头整个的埋进被子里。待听到母亲转身出去,我老老实实地穿衣起床。此时,母亲已经挑完了隔壁牛栏里湿草烂草,还给全家煮了一锣罐粥。哥哥姐姐们一大早就跟着父亲去集体农田种油菜,拿工分,还没有回家过早。我乖乖地跑到堂屋拧起装满垃圾的土簸箕,要打开后门,到外面村口自家的小烂泥窖里倒掉——我们家烂泥窖紧挨着一棵百年大樟树,堆满了杂物和猪粪狗粪,过段时间就挖出来堆烧,然后挑到田地里做肥料。我刚拉开后门门栓,就感觉一股力量由外而内,低矮的左右两扇门板被推开,一个大身影直接盖住了光亮,夹着寒风和雪花,涌进屋子。我赶紧侧着身子闪在一旁。“外公!”我认出来了,丢下土簸箕,径直扑上去,好久没有见到他了。外公立马站住,双腿一绷,让我靠着,脱下军黄色手套,然后左手牵着我,右手大手掌在我的小头上摸了摸,有点儿温暖。他戴着护耳雷锋帽,裹着皮大衣,皮大衣除了领子羊毛有点儿污黄,里子全是乌泱泱的白羊毛,成排成排的竖立着,像外面的雪一样白亮。我小手摸上去毛茸茸的舒服。外公摸完我的头,径直走到堂屋方形的饭桌上侧,拉开一把椅子就自顾坐下。我靠近他,抬头看到老人家脸庞,被刀子的风给刮得通红。他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,眼神里我感受到了暖意和爱怜。外公似乎有很多话要说,嘴唇在翕动着,却更像是冻得抖动,半晌没有发出声来。还没等我去叫,母亲闻声从厨房跑出来,看到坐着的是外公。她迈不动腿,怔怔地看着,时间瞬间静止。然后她用衣襟擦拭着眼睛,过了好一会儿才上前,喊了一声“父!”随即她双手在外公左胳膊、右胳膊、后背上摸来摸去,然后拍着皮大衣和帽子上的雪花,边拍边颤着音说,纯来打了电报回来,问你到家了没有,说可能把你给丢了——我们都困不着觉,急得要死。“怕么事,死不了,爬也要爬回来,要死也要死在老家。”外公挥摆了一下大手,顺势摘下帽子挂在木椅靠背右把手上。他瞅着空饭桌,就问饭熟了没有,饿了。母亲转身跑到厨房,往外面忙不迭地端碗白米粥、腌萝卜、辣椒糊和辣椒炒藕片......外公用手招呼着我坐到他身旁,要我陪他一起吃。不吃菜只喝粥,一碗又一碗,他至少喝了三大碗。他大口喝热粥的声音,至今想起,依然在我的耳畔滋滋响。那是外公从北疆回到家里吃的第一顿早餐。他们之间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巨大的秘密,在我幼小的心灵,种下了诸多疑问。这些疑问充满着诱惑:北疆在哪儿?他去北疆干什么?为何要乞讨?怎么乞讨?打电报的纯来又是谁?......直到外公几年后去世,我上小学五年级了,母亲才告诉我,那次外公从北疆摸回老家,一万多公里,一路辗转,甚至乞讨。之所以能够安全抵达,路上遇到很多好人。尤其是,母亲透露给我,冯纯来是舅舅,外公养大的,算是亲舅舅。外公去北疆,是把舅舅的未婚妻从老家送到伊犁,让他们成亲。我竟然有亲舅舅。这太让我意外了。二打从我记事起,印象中就没有亲舅舅。武山湖畔冯秀村村东头一个联排红砖瓦房,紧挨着是一间小土屋,光线暗淡,长期关闭着后门,即使白天也是阴沉沉的,没有穿堂风经常光顾,初踏进屋子,有股发霉的味儿;村门口对面,一座远望像一只飞起神鸟的丘陵,当地人叫凤凰山,山上长满着杉树、枞树,还有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,那时仿若鸟身上披着红色锦袍。进山口处有一间低矮的小木屋,那是村建的看管凤凰山林的公房——这两处都与我外公有关,村东头的是自家老房子,凤凰山是外公看管山林工作的地方。我的记忆中,外公孤身一人,每当我们这些外孙过去,无论是哪处,外公总是进进出出,忙忙碌碌,想着法子给我们做一桌好吃的。但是,我从来没有听说过,也没有见到过我的亲舅舅。其实,哥哥姐姐们都知道,只有我不知道。不知为何,他们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谈起他。这让童年的我一度神伤。每年大年初二,按照鄂东习俗,我们这些孩子们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要到外公外婆家拜年,有好吃的,还有压岁钱。我对外婆没有印象,她在我三岁左右的时候就去世了,因此我所能记得的,外公家等同于外公,还有住在隔壁的外公堂兄弟,以及他们的孩子。每次从外公家拜年回来,我一小口一小口舔着外公专门留给我的桂花酥糖,享受着甜蜜,沉浸于喜悦,一路慢慢走回家。回到村口,这种甜蜜喜悦就很快被冲淡了,甚至有点儿苦涩。在村口碰到同样从他们外公外婆家拜年回来的小伙伴们,绝大多数斜挎着一个粗布黄书包,书包里塞满了拜年礼物,有水果糖、饼干、烧饼、麻条以及酥糖等,他们炫耀时就微仰头往口中倒着酥糖,还扭着屁股,负荷的书包撞击着臀部,洋洋得意地告诉我,这是舅妈给的。我撒腿跑回家,关上房门,把被子蒙着头,在暗黑的世界,一泄滂沱的委屈和伤感。直到外公去世后,母亲告诉我,你有一个亲舅舅,他在北疆伊犁。我才逐渐在心里释然。不过,舅舅长什么样?为什么在伊犁?他们在哪儿过的好吗?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他呢?这些疑问就像种子,伴随着我从童年到少年,在心里慢慢发芽,长成了满腹心事。我读初三那年,家里收到一封挂号信,从伊犁霍城县国营种羊场邮寄过来的。是舅舅。他写字飘逸,字个头儿大,写了好几页信纸。他在信中说那儿经济条件好,活儿多,让姐姐安排送一个外甥过来,可以找事儿做。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个初冬季节,收割的晚稻已经晒干入了谷仓,田地里褐色的土块等待着翻耕,要过段时间种上油菜和小麦,风儿还不是那么冰凉。众多在困厄中讨生活的鄂东农村家庭,这封挂号信,恰如家书抵万金,让依赖千百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们,看到远方的一道闪电。“他还是晓得事的。”母亲听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念,听了两遍,她红着眼圈发出感慨。舅舅来信啦。我则完全沉浸在这个传言中的舅舅果然真实存在着的莫名快意中。头天晚上抢着给全家念完信,这份信就归我所有了。第二天,从村庄杉树林湾到石佛寺镇中学不到二公里路程,我一路举着信封宛若迎风的信鸽子,不时跟这个看,给那个瞧。那个一度神情沉郁的少年,蹦蹦跳跳,如风少年触摸着阳光灿烂的未来。自此后母亲以及母亲唯一的妹妹,也即我的姨娘,她们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述了这个未曾谋面的亲舅舅。冯纯来是我的亲舅舅。准确的说,他不是我外公外婆生的,是养子。舅舅冯纯来的生父冯细银,与我外公冯济美之间是没有出五服的同族堂兄弟。他身材高大,仪表堂堂,土改干部,官至武山乡乡长兼武装部长。一九五八年武汉钢铁厂建成,他被派去武钢担任某车间主任;一九五九年,他跟随北疆支边大部队,万里赴边疆,关山度若飞,此去经年。舅舅生母郭外婆与冯细银是二婚,带着一个女儿改嫁过来,是一唱戏的戏子,走到哪儿唱到哪儿,还能说会道。她没有跟随丈夫远赴北疆,而是带着儿女四处唱戏混饭吃。为了讨生活,她带着孩子落脚黄石大冶一人家,恰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,把人家吃穷了。有一天她带着女儿不辞而别,把儿子留在人家手上,等同于质押。人家不干,认为她是骗子,于是报案,生母带着女儿被公安部门送到团风进行劳动改造。郭外婆在劳改农场,心里放不下儿子,就写信告知老家。舅舅二伯是长江打捞队的,见过世面,收到信后就一个人跑到黄石大冶,找到那家人,讨价还价,用凑来的四十元钱把舅舅抱回来了。此时,不到三岁的舅舅身体虚弱,头上生疮,拧起来一瘫,站不稳,怕养不活。回到老家,舅舅的亲爷爷径直找到只有两个女儿的我外公外婆,直言不讳地说,送一个儿子来,你们养大了就归你们。你养大一个孩子,总比养大一匹狗强吧。舅舅有了新家。人到中年的外公外婆于是全身心扑在孩子身上,甩开膀子勤劳苦干,干劲儿足,精心养育,送他上小学、中学,直击舅舅逐渐长成风中的一条壮汉。丁酉年初夏,跟随首都作家采访团抵达边疆采访北京援疆事迹,有幸逗留伊犁。我终于见到了舅舅一家。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,距离舅舅离开鄂东故乡已经过去了近四十年。舅舅刚退休,在家闲不住,跑去跟人家学会了轧路机驾驶技术,在霍尔果斯路桥干活。握手时手掌有力,他那被大西北风吹晒得黝黑的脸庞饱满,印堂发亮,岁月可以催人老,但没有消磨斗志。他给我翻看一些收藏的私人珍品,有当年通向边疆的边防证,有红皮初中毕业证书,有结婚证等,这些具有唯一性价值的纸制品抵抗不了时光的磨损,已经泛黄。“去你家做客,你母亲总是让我先吃,吃饱,把我既当弟弟又当孩子,很金贵。其实,你的大哥还比我大一岁。”舅舅回忆我的母亲待他不薄,并说打从记事起就从来没有感受到他是父母收养的。“我就是你的亲舅舅。”舅舅盯着我,一字一板地说。三长大成人的舅舅,最终离开了老家,远赴北疆,投奔了他的生父。那是在我外婆胡带娣去世的第二年。“离开的那天是九月十八号,我是早晨从你家里走的,专程和我的姐姐姐夫一家告别。”舅舅回忆说,那时候你还很小,在堂屋里东看看西看看,像是看热闹,你肯定不记得啦。也许是的。舅舅走的那年,我也就三岁多一点儿。之所以是在外婆去世后才离开,是因为外婆在世时扬言,只要我活着一天,就不能让儿子离开。这是舅舅的爷爷当年找我外公外婆收养时,他们达成的君子口头协议。从小到大,外婆爱子如命,一直把舅舅捧在手上,挂在心上,锁在身旁,视如己出。初中毕业后,舅舅去考过了兵,外婆不让他走;去工厂招工,外婆不让他去;去奔赴“三线”建设,外婆在村口嚎啕大哭,死死拉着舅舅不放手;冯细银打电报过来让舅舅去北疆谋生发展,外婆把电报撕得粉碎......这些过往细节,外婆就像一个不通情达理的固执的农村老太婆。舅舅却摇头说,那是因为她舍不得儿子离开自己半步。舅舅说这话时,眼里噙泪,似乎想起了早年岁月,回味着母亲那份咽苦叶甘。舅舅还是去了北疆。冯细银在霍城县组建的临时家庭文革结束后解体,他又成了孤家寡人。岁月消磨不了亲情,却倍添思念。那时,边疆比内地经济好,种羊场属于国营农场,吃公家饭。他给外公写信,拍电报,以为孩子谋取广阔的前途为理由,希望孩子回到自己身边。这对于我的外公外婆而言,是痛苦而难以接受的。尤其是我的外婆,说什么也不同意,撕掉电报,烧掉来信,赶走游说的人,举止强烈甚至极端。这种状况维持不了多久。由于疾病,我的外婆不久就去世了。外婆去世后,内心也挣扎过的外公,终于同意放手。外公对姨娘说过,不放手能咋样,不是把孩子前途给耽误了吗?在农村,一间小土屋,农村户口,没有工作,能否讨媳妇很难说。天大地大,不如儿子终身事大。舅舅离开湖北老家时,已是弱冠之年,跟随我的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了十七年。有意思的是,舅舅抵达北疆的第三年,外公就去了北疆,他不是一个人,而是带着一个十九岁的姑娘,也就是我的舅母。舅母是逃婚过来的。媒人却是舅舅的生母郭外婆。郭外婆在团风劳教结束后,带着女儿改嫁铁石区,与舅母同一个村子,又生了一对儿女。那时候,舅母正值豆蔻年华,家里给她找了人家,还过了门,舅母嫌弃对方大她九岁,没有文化,心里老大不乐意。舅母经常去郭外婆家里玩。于是,郭外婆就牵线她和舅舅。两个天南地北的年轻人在悄悄通着书信,彼此暗生情愫。九月初,有些叛逆气质的舅母决定私奔,要去北疆找舅舅。外公扔下农活,专程陪送她去北疆。说走就走,他们一老一少一路风餐露宿,从鄂东赶到伊犁霍城县时,已是晚上八点多,北疆比故乡天黑的晚,此刻白如昼,凉爽的空气甚或飘着野葡萄的果香。舅舅骑着大白马在汽车站门口接站。两个年轻人,在交通资源匮乏时代,任何困难都抵抗不了他们滚汤的心,越过长江和黄河,越过祁连山和昆仑,抵达天山之巅。舅母离开后不久,老家后院起火,订亲那家赶过来要人,又吵又闹,牵走了舅母家里唯一的一头大肉猪。后来,舅舅给他们邮寄了二百元钱捡场,才算彻底平息。“你后悔吗?”“不后悔。”舅母有着少许鱼尾纹,皮肤紧致白皙,有着这个年龄少有的淡定,一如当年毅然决然地奔赴北疆追寻爱情。陪送舅母抵达边疆,我的外公见到了分别二十多年的堂兄弟冯细银。他们二人操着方言,盘腿坐在火炕上,抽着莫合烟,喝着伊力大曲,聊着这些年琐碎的时光。外公既然来了,舅舅就不打算让他回去,留在边疆养老送终。舅舅跟外公商谈说,我给您在这儿弄一块地,种点儿烟叶,一亩地一年可以赚二百元。外公一听,眼睛发亮,在老家即使全家五口劳动力全勤出工,一年也不过一百来元收入。外公紧接着来一句说,那还得养一头肉猪。舅舅吃惊,赶紧制止他说,边疆属于少数民族地区,有民族风俗,不让杀猪。外公一听,就有些不乐意了。大雪封路,转眼一个冬天快要过完了,外公就嚷着要回去过年。那年春节是二月十六日,外公盘算着日期,琢磨着归程。外公认为把舅舅的人生大事完成——成家立业,一块石头落了地。外公说在这儿天天苞米面,即使馍馍沾蜂蜜,也吃不习惯,还是喜欢吃大米饭,再说冬天整天下雪,雪都一人高,不能外出,整天坐在家里,筋骨不活动,浪费时间。舅舅耐心解释说北疆就是这个样子,干半年,休息半年,好养身体。外公坚决要回去,甚至哄舅舅说,我先回去,来年开春种地时再过来。舅舅说路途太远,天冷,没必要来回折腾。外公豪气干云,扬言没事,再远的路也能走回去,不怕冷,走路走的身上起火。外公脾气倔,有时固执得不可理喻。舅母当初跟着他过来,火车抵达西北,不时开开停停,经常在半路上一停就是大半天。从未坐过火车的外公性子急,就拧着行李要下车,催着舅母一起下去。此时车窗外是戈壁滩,苍茫无边。舅母拦着外公不让他下车。外公说走走停停,这都急死人,再远我们也能走过去。他不了解外面世界,不了解一个人一天走多少公里,他以为可以一路走到边疆。舅母急了,拦着外公说,要走你自己走,我可不下车。这次,他又扬言走回老家,弄得舅舅哭笑不得。拗不过外公,舅舅就寻找机会。霍城县到伊犁公路开封的时候,有一远房亲戚要回湖南办事,舅舅就委托他带着外公一起走,顺路送到武汉下车。没想到到了乌鲁木齐后,就发生了意外。抵达乌鲁木齐火车站,买好了火车票,那人把外公安顿在候车室,自己临时外出办事,叮嘱外公务必原地等他回来,下午二点钟之前不要动。一点钟还没有到,一列开往北京的列车在广播通知催上车。性急的外公看到坐他周边的乘客呼啦一下都站起来,涌向检票口,他一看就慌了,不管三七二十一,也跟着起身,拧着包裹,被汹涌的人流挤上了车。这趟车直接把外公拉到了北京。到了北京,外公觉得不对,就去找列车员,他们听半天才知道外公坐错了车。他们让外公坐车原路返回乌鲁木齐。从霍城县出发时,舅舅给外公买了一套羊毛皮大衣,长筒皮靴,还塞了一百元钱。从伊犁到乌鲁木齐车费十七元,从乌鲁木齐到武汉火车票四十九元。一番折腾后,外公身上没钱了。他把长筒皮靴给卖了,终于凑足了乌鲁木齐到武汉车票钱。四天四夜,漫漫路途遥遥,外公究竟是怎么熬到武汉的?母亲说,外公吃过剩饭,也有好心人给他买过小餐。身无分文的外公在汉口乞讨了好几天,大部分时间守候在汉口港,看能否碰到熟人。苍天不负苦心人,终于,舅舅的中学学长汤书平出现在他视野里。此时汤书平已经借调到武汉文工团,刚好也要回老家。他借钱给外公,帮他买了一张回家的船票。陪送外公回南方的那人,二点钟之前赶到火车站,突然发现外公不见了,四处找,还申请了火车站广播找人,不见人影。他跑到火车站派出所报案,借用手摇电话打回霍城县种羊场总场办公室,总场派人骑马赶到农田村,把外公丢失的消息告诉了舅舅。走的时候好端端,怎么转眼就把老人家给带丢了?!舅舅接到消息,当即差点儿晕过去。四逗留伊犁期间,我专门去看了舅舅。舅舅请了假和舅母在家里忙碌着,做一桌丰盛的晚餐。舅舅在伊宁市买了房子,把家从霍城县搬过来了。在霍城县承包建筑工程的细哥赶过来了,带着三哥,还有细哥发小老家隔壁村月哥等人。他们被舅舅喊过来陪我,喝团圆酒。那年舅舅发挂号信回家,本来是想让三哥来北疆的。那年三哥二十六岁,正是一个年轻人体力最好的年纪。可惜,三哥那会儿犯浑,混社会,把自己混进了劳改场。这个机会就落到细哥头上了。细哥那年十八岁,独自一人上路。那时他的梦想,出门打工干几年,赚了钱后回老家盖一栋大房子。因此,他奔赴远方的步伐,铁蹄生风。他初到乌鲁木齐,结果发现去不了北疆伊犁。伊犁靠近哈萨克斯坦,属于边境城市,没有边防证,细哥就随着盲流辗转塔城、石河子,干点儿农活、建筑工地,混馍馍吃饱肚子。舅舅接到信息时心急如焚,四处找关系开边防通行证明,拿到通行证赶到五百公里外的石河子,没找到人——哥哥又去了一千多公里外的塔城。待哥哥拿着转辗过来的通行证赶到霍城县,在种羊场找到舅舅时,已是十月底,大雪即将封山。“那时候没本事,没文化,出门一抹黑,叫天叫地都不应。”聊起当年首次奔赴北疆的往事,细哥依然感触颇深。他端起一杯酒,起身敬舅舅。细哥几乎走着跟舅舅一样的道路,娶了老家的媳妇,在北疆成家立业,买房,干事业,生儿育女。不同的是,细哥兑现了当年奔赴北疆的承诺,在老家盖了一个大房子,近三十年时间里,带了不少老乡来北疆发展,在两地奔跑,因为业务,也因为两个故乡。但是,舅舅自从当年离开鄂东老家后,就再也没有回去过。每年初夏,万亩薰衣草开遍霍城肥沃的土地,香气吹过赛里木高山湖泊。沿着萨尔布拉克河逆流而上,舅舅喜欢爬上连绵起伏的天山余脉,眺望南方。在万里之外的故乡武山湖畔,绕湖慢道从村前穿过,千年来依靠摆渡过河的程家林渡口架起了一座两车道的大桥,年轻人从此处迈向北上广深甚或海外。每到夏季,千亩湖田莲藕连成一片壮丽的风景,观赏采摘,乡村游,农家乐,“冯秀村”已是鄂东美丽新农村的一张名片。巨变如滚雷数十年来滚过天南地北,所到之处,皆是生机勃勃的世间,换了新颜。“年轻时候,我们想多赚点钱,再回去;成家后,有了儿女,想等着孩子长大了再说;儿女长大了后,想等着退休.....现在是退休了,但是——”喝的有点儿高的舅舅,就着我提起的何时回故乡看看的话题,眼圈红着,特意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儿子,我的表弟,一时无语凝噎。舅舅有两个孩子,表妹在当地学校当老师,成家了;表弟已三十六岁,膀圆腰阔,面目敦厚,笑起来像舅母,眼睛眯着一条缝。不过,表弟尚未成家,这是舅舅的一块心病。“我想回老家给养父母修墓立碑,想把儿女以及儿女的孩子们名字一个字一字地戳上去——”舅舅端起酒杯没喝,放下,再次看了我的表弟一眼,叹着气说,“我还有任务没有完成,没有脸回去——”表弟在闷头吃饭。他肯定听得懂自己父亲的画外音,潜台词。我的哥哥姐姐们也是我父亲的养子养女。中年守寡的母亲带着三哥细哥和细姐改嫁给我的父亲。至今,我和同母异父的哥哥姐姐们毫无疏离,从未分过彼此。我的三哥从劳改农场出来后,已人到中年,娶了守寡的三嫂。三嫂带了两个男孩过来,一个三岁,一个七岁,生龙活虎,聪明伶俐。三哥没有要自己的孩子,倾力养育两个养子,把他们养大成人,并送到武汉读了大学,让他们迎来各自光亮的前程。三代人,三代养父母养子女——一切似乎冥冥之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似乎有着共同的神性,但找不出彼此之间的逻辑。这不是悲情,这是命运,是造化,更是温暖和美好的人世间。“只要舅舅想回去,无论我在哪儿,都会随时提前赶到,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好。“我敬了舅舅一杯酒,故乡,总得要回去的,哪怕看一眼。舅舅没有言声,嘴唇翕动着,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。这一刹那,我似曾相识,想起了在天国的外公。

陈楫宝,笔名阿宝,70后,黄冈武穴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北京老舍文学院年度特等奖学金获得者。在《中国作家》《北京文学》《青年文学》《天津文学》《诗歌月刊》《野草》等杂志发表作品,有中短篇小说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选载。出版长篇小说《对赌》《黑金时代》《纸金时代》等。

本文原载《长江丛刊》年4月/上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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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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