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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艳湘妹子的万水千山二

  • 来源:本站原创
  • 时间:2021/7/21 17:28:12

余艳,湖南省作协副主席,文创一级,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,湖南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。作品在《人民文学》《新华文摘》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等近百家报刊上发表。出版长篇小说、中短篇小说集、散文集、随笔集、长篇报告文学等18部个人专著,文学、影视作品共多万字。代表作:《板仓绝唱》《杨开慧》《后院夫人》三部曲等。曾获中宣部“五个一工程”奖、徐迟报告文学奖、年报告文学年度奖和湖南省“五个一工程”奖、湖南报告文学一等奖、《人民文学》新秀奖等国家和省内奖项十多次。

一家人长征,三代人解密

湘妹子的万水千山

余艳

待殷成福一家随后勤机关和家属连从大庸黄家铺站在澧水河边,强渡澧水之战已接近尾声。那个惨烈哦,死了好多红军!没见过这惨烈现场的刘大梅突然流泪了,她对丈夫说:“清芝,我不想走了,我想把我们的孩子生下,再……”

侯清芝看着大梅,心里有些难过。他找到父母悄悄说:大梅怀孕反应太大,我想把她送回去。侯昌仟把脸一阴:“回去?你哪还有家?队伍才是你的家。你没听说每次队伍撤走,红军家属被国民党挖心肝、剥脑壳皮?惨哟!”殷成福也对大梅说:“你娘家也没人了,你回去还不是送死被杀?”

说完,她从包袱底层翻出“红星肚兜”放到儿媳手上。这兜兜,是用你们的结婚喜帕做的,贴上红五星、围上红边边,就当它是护身符,会保佑你们母子、保佑我的孙儿的。

殷成福一路再说些“好歹一家人在一起,还不舍出性命保你们娘俩?”再豪气地拍胸脯、催儿子:大梅由我来照应,娘的性命担保,你放心带兵打仗!

大部队都过了河,一只船撑到侯家老小面前,那是红军战士冒着生命危险特地护送他们。船到河心,敌机疯狂轰炸,炮火在小船周围溅起数丈高的水柱。看那些冲锋陷阵、身强力壮的战士,围在前后左右边打枪边踩水过河,殷成福感慨地宽慰儿媳:只有红军才把我们放手心里托着,这安全、这保险哪里有哦。

11月21日,红军突破了澧水封锁线,随后几天急行军,殷成福一家人跟着队伍,就远远地离开了故乡……

2.女兵,爱和痛的交织

幺妹一出湖南进贵州就负了伤,飞机轰炸中几块弹片钻进了她的腿,住进卫生队。本是养伤的,因勤快能吃苦,又活泼单纯,还唱得一口好山歌,被留在那里做了卫生员。

蹇先任是贺龙的堂客(湖南话,妻子),因带孩子行军不方便被分到后勤队。蹇先生没出月子身体虚弱,还抱个18天的婴儿出征,被编在伤病员一起,沿途好由医务人员帮助照应。

卫生队和被服队同属后勤行军在一起。那一段,殷成福一家三口就几乎天天和蹇先生在一起。幺妹和大梅都竭尽全力地帮着这位红军母亲。大梅还争着给孩子接屎接尿,说是“提前实习”,把个殷成福乐得啥苦都忘了,乐呵呵地一到宿营地就烧水烫脚。这天,一个并不太大的脸盆三双脚挤挤挨挨地全泡进去。这是大梅、幺妹最幸福的时候。跟蹇先生能在一个盆里相互温暖、共除疲劳,泡出的又不仅仅是温暖,更是积蓄一种精神热量。

最初,她们还是知道贵贱的,单独给蹇先生一盆热水。但这位没有架子的女红军硬是在她俩泡脚、福婶一旁添水时,把自己一双脚伸进来,融进一盆亲昵,并马上讲一家人永远爱听的故事。

记得蹇先生第一次讲女儿捷生带上长征,是附加了“条件”的。

那是开完专门的紧急会议后给女儿放行,纪律准许不等于家规能过。当天晚上,吞吞吐吐的丈夫突然说了声“……必要的时候用。不能因为自己的孩子让红军队伍受损。”说完递过一团黑乎乎的东西,蹇先生一看,是两颗手榴弹!

她抬头望一眼丈夫,没有半点迟疑接过来,狠狠地在他面前点点头,像接受一项光荣任务。从此,这两坨铁就随身带着。

“难怪,你那包袱总那么重。”幺妹恍然大悟。

蹇先任,这个红军将士和苏区人民都称她先生的女子,一直是全军的文化教员,写得一笔好字,还有深厚的古文功底。不识字的殷成福当然没记住这些,却记住这个曾用三年时间历尽磨难追找队伍。

殷成福这个50岁的老太婆,后来也经历了跟先生一样的坎坷,用几个月走多公里、阎王爷处是几进几出才找到部队。那份执着和坚韧,是不是受这段“泡脚”的影响,不得而知。

好在,因为有了那次特别会议,红二六军团长征的队伍里,多了包括捷生在内4个婴儿,那是任弼时的女儿任远征,萧克的儿子萧堡生(后被日本侵略军毒杀),吴德峰的女儿吴岷生。4个孩子,都留下了一串关于长征的生动故事。对此,美国作家斯诺在他的《西行漫记》中除称蹇先生是红军队伍里能文能武的“女英雄”,还对这几个孩子有着生动的记述,只是殷成福没看到而已。

从那时开始,殷成福一家与蹇先生更是没了你我、没了高低,在这最浅的温暖、最有力的支撑中,以一种亲情的力量,一起熬过那最寒冷的季节、挺过最脆弱的初始岁月。点点力量就从丝丝热量中沉淀,颗颗星火也被点燃成——精神火把。一次次温情的传递、精神的滋润,温暖了何止是殷成福一样普通战士,其实是温暖了那段艰辛而苦痛的岁月!

这天,路过集镇、村寨时,走在队伍中的蹇先生母女一下引来群众、特别是妇女们惊异的目光。每当这个时候,蹇先任趁机讲上一段:“乡亲们,我们红军英勇奋战,目的就是要北上抗日救国救民,创造一个新社会,让人人有饭吃、有衣穿,过安居乐业的幸福生活。”

话音一落,便引起一片叹息:带着这么小的孩子,还宣传革命,女红军真不容易啊!有些热心的妇女就把蹇先生拉到家中,烧了热水给捷生洗澡。当她们解开襁褓,看到孩子幼嫩的皮肤被屎尿浸泡得处处发炎,有些地方都溃烂了,母亲的心都被深深触动,不禁唏嘘落泪,对红军更加钦佩,也更加信服。

大梅回来就感叹不已。一脸的不可思议:带着18天的婴儿,竟然一天也没掉队?产后18天远征,多虚弱,怎么挺过来的……

殷成福赶紧凑过来接话:“都是人呢,人家蹇先生细皮嫩肉是富家女,还是总指挥的女人,她可以享福的,就是和我们一样吃苦受累,她又为了啥子嘛?”殷成福也说不上来,想了一会儿,突然一大步跨到儿媳面前,差点没吓着她。

“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贺氏家族的贺桂如,带病指挥冲锋,喊出那句‘为我们的孩子能吃上白米饭,冲啊!’就中弹牺牲了。对,就是为了下一代,为我们的娃儿能过上好日子,多少人不怕累,像蹇先生;多少人不怕死,像贺桂如。

想想也是,天上不得落大米,我们活着的人不舍命吃苦,哪能让地主恶霸自己趴下;我们天天享福享受,咋个为那些牺牲的人还愿?像你现在,保护娃儿,保住血脉,将来让孩子过上幸福日子,今天的苦就值得吃。”

当然,解放后的日子里,殷成福也知道当年的贺老总当了国家元帅、蹇先生成了中央组织部的大秘书长。她无数次地独自荣光却又心里一震:当年要知道他们今天当这大的官,还敢收他的小棕马?还敢跟她一盆子泡脚?

有一点,即使老到80的殷成福也知道:当年跟我们亲成一个人、近成一家人的他们,掌管国家,我们一百个放心!

放心,让殷成福从来没因当年的近和亲去麻烦他们,奉献和牺牲,她懂;

相信,又让她远远地注视着,却还如当年一样在心里——永远地追随。

但是,无论怎么说,身子越来越重的大梅都更难了。有次,一场战斗后牺牲了好多红军,她又流泪了,自言自语说:死了也好,不要受罪了……真不想走了,哪天炮火打中我吧,孩子能早投胎。

要不,生在荒野途中,再受我一样的苦,最后还是……死!

殷成福就知道,光自己坚强不行,要抓“榜样”当活教材。

这天,那嶙峋不平的山路上,一个女红军迈着双血痕斑斑的小脚,和大家一道跌打滚爬,备尝艰辛。殷成福借势跟大梅说:那双“三寸金莲”要走这万水千山,恶风苦雨,她又为啥子哟,不也是为你肚里的孩子将来过上好日子?

英子在一个傍晚来了,见福婶不停地递过眼神,便搂过大梅亲昵起来。梅呀,我和你一样重负在身,这时候就靠我们自己撑了。人家李贞部长身子金贵吧,不和我们一样挺着肚子天天走?你还有两个专门照护,李部长把自己的马都让给伤员,跟你一样走,还得不停地指挥部队、照顾队伍。

中央红军那边有个叫曾玉的战功卓著的女团长。在江西苏区时就已怀孕,长征出发时本没有她,她是跟着长征队伍后面偷着追上来的。

部队过老山界时,忽然又遭遇敌人袭击,曾玉偏偏这时发作,痛得已经骑不成马,姐妹们只好扶着她坚持着,一步步往前挪。忽然,一股鲜血从她下身涌出,伴随撕裂般的疼痛,她晕过去了。

原来,婴儿的头已经出来,产妇晕倒又不能给力,情况异常危急。董必武同志赶忙招呼了三个女同志,两个抬着已昏死的曾玉,一个抬着婴儿的头,朝临近的小村子走去。最后,在一堆干草上,曾玉死去活来生下了儿子……她紧紧地搂着,知道第二天凌晨就要出发,自己只能做一夜母亲!

出发的号声响了,她从熟睡中的婴儿身旁爬起,一丝不挂的孩子就盖了几片树叶放在地上,一张写好的字条压在他身下。唉,谁知会是被好心人捡呢,还是饿死、冻死,甚至可能被狼……咬死。

孩子的哭声还在继续,女红军们架起欲哭无泪、一步三回头的曾玉,走出了那间屋子,继续赶路。

听到这,几个人都久久沉默。殷成福忍不住开始叨叨:都是当娘的,哪丢得下自己的骨肉;都是亲骨血,哪里舍得、哪里不痛……

是啊,英子也感慨。为了摆脱敌人的围追堵截,部队不停地赶路。遭遇生理期的女战士,尽管腹部绞痛、两腿发抖,也只能捂着肚子一步步往前挪。饥寒潮湿和过度疲劳,加之长时间的营养不良,使她们经期紊乱,许多同志闭了经,得了妇女病,有的甚至从此终身不育。

最苦的算红军母亲们,极其恶劣的环境下分娩,会导致终身“心疾”缠身;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,又不得不忍痛丢弃。那种痛,胜过多少倍身体的痛啊!

可是,你看到一个女红军退缩吗?没有,她们有大目标,她们的信仰是——革命胜利!

不知大梅是听进去了英子的这番话,有了心中的榜样,让她年纪轻轻韧性满满。还是历尽磨难,意志得到历练。当她九死一生把孩子生下来养到一岁就托付他人,毅然拉着幺妹去找红军、找队伍,去实现她们的使命:争取革命胜利,再解放更多穷人和他们的孩子。

英子那晚临走留下一双鞋。幺妹那双被挂伤、磨破、还有冻疮包裹成两个“大面包”的脚,只套了双烂草鞋。无论脚肿脚痛,依然踩在疾走的行军路上。

16岁的花季少女很久都没鞋穿,脚板都走烂了,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拒绝:“我穿的是天生的皮鞋,磨不破穿不烂,能穿一辈子呢。”英子眼含泪水脱下脚上的鞋,说了声“我还备了一双”就赤脚走了。幺妹傻傻地目送着,殷成福又唠叨:这哪是官呀,就是我们穷人的娘家妹哟!

是真情的感动,还是精神的感召。反正,俩女子是那么坚定,顶着风险一路往前闯。直闯到最后音信全无,直闯到在人间彻底蒸发……

3.青春,在苦难中绽放

年2月27日,红二、六军团撤出毕节,沿着毕节至威宁的一条道路西行。过金沙江,红军当初选择河上有条铁索桥的普渡河,是北渡金沙江的理想渡口。滇军先一步将铁索桥牢牢控制起来,夺桥久战不决,使红二、六军团陷入东、西、北三面包围之中。形势危急,险象丛生。

前方战事吃紧,后方女兵焦急。

幺妹在医疗队当护士,仗打急了,人手不够,她便跟着担架队去抢救伤员。17岁的小小年纪,那把力气和胆量真不含糊。

最初,一批批伤员从战场上送下来,脑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、腿上炸开大窟窿的,望着白花花的骨头,幺妹害怕;再一批肠子流在外头的、缺胳膊少腿的,幺妹哪敢拢边。好一段她都是心在抖、泪在流,慢慢地靠近、半眯着眼清洗。为缠满绷带的红军处理伤口,为他们小心翼翼地包扎劝慰。

“护士啊,我的胳膊痒死了!你快给我打开看看吧!”一位伤员惨叫着。幺妹把纱布一层层打开,哇,伤口已经霉烂成黑色,白花花的蛆在肆意蠕动着,顺着绷带往下掉。幺妹转身跑出去,把仅有的一点东西都吐出来。

可转身,幺妹再把纱布撕成条,蘸上水,给这个伤员轻轻擦拭。每擦一下,伤员都疼得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,那揪心的声音呵,幺妹吓得浑身是汗。一连很多天,半夜的噩梦能把幺妹吓醒……

在害怕中磨练、在恐惧中成长。好在幺妹活泼开朗、能唱会跳,上下左右、尤其伤员见她就安静。她知道他们想听支歌。

冬月飘雪花,劝郎莫想家,莫把妹牵挂,多把敌来杀。

这天正唱歌的幺妹,见一年轻伤员抬来一动不动,幺妹左看右看不相信他死了,附身在伤员的鼻翼处感觉还有细若游丝的呼吸,就开始细心按摩、推拿,喂水喂药。再不行,含着泪念念有词,唱着歌安慰呼唤……

“有人想你呢,你醒来呀——”

唱:小小园中一堵墙,苦瓜丝瓜种两行,郎吃苦瓜苦想姐,姐吃丝瓜思想郎。

“有人写信来,起来看嘛——”

唱:八月十五桂花香,妹从千里写信来。生前不见妹的面,死也不准进棺材。

“许了愿保佑你,活过来啊——”

唱:走也愁来坐也愁,娘娘庙里许猪头,许了猪头还了愿,保佑哥哥到白头。

两天两夜,活了,那伤员在幺妹手上奇迹般地活过来!幺妹那个高兴啊,像自己死里逃生,像她做了一回在世观音……

渐渐地,幺妹爱上了这份又脏又累的苦差使。

在殷成福的被服队,还有幺妹的卫生队,都是女红军成堆的地方。天天战事不断,死人的事经常发生。女红军们总是提心吊胆,生怕自己的丈夫突然“光荣”了。每到宿营时分,她们谈得最多的还是“那个人”的事。

今天不知能不能见“那个人”一面;

怎么,又想“那个人”了?身边的姐妹半开玩笑。

你不想,我想,是想他们的平安呀……

殷成福观察,如果时间允许,任务不急,女红军们便开始寻找自己的“目标”,你找你的,我找我的,到处是热切而充满焦虑的眼睛。婚恋自由,红军战士伴随真挚、热烈的爱,那种思念和眷恋哦,一起在撑着艰难苦痛的岁月。

以妈妈的身份,殷成福为这些女儿们祈祷:老天爷行行好,花儿样的年华,她们就这点对爱的期盼、对未来的向往。一朵蓓蕾,刚刚绽放,您让她们在苦水里也能花开灿烂;一点火种,刚吐星光,您让她们在黑夜里也能照亮希望。

幺妹“进步”挺大,却并不是殷成福所望。十六、七的女孩子,不该这么坚强的,不该这么老练的,不该这么懂事的。她偷懒贪玩、没心没肺才正常。

艰苦征战和牺牲,幺妹小小年纪找到了那份担当。可母亲多么盼望女儿能在这死沉沉、硬邦邦的沉重里找到她生命的柔软——女孩青春的快乐。

幺妹从那些豆蔻年华的女战友热盼眼神中露出她的初蒙,当娘的殷成福早看出来,只是装麻木、不过问。近段,幺妹常带回一些卫生队的消息,让娘和嫂子跟着欢喜和忧伤。脸上的笑明显跟原来大不相同,还把她们湘西情歌哼进哼出。

生不丢来死不丢,除非蚂蚁生骨头;除非冷饭又发芽,石头岩上生石榴;

郎不丢来妹不丢,与郎牵手看水流;变鸟跟郎同栖树,变鱼和郎共水游。

后来才知道有小伙子省口粮给她,口粮是命哇,用命护着女儿的男人,真好;还知道,一个红军营长老把马让给她骑。有人疼着那双受伤的脚,就够!看着女儿整日疲惫却幸福的脸上,有了亲人都逗不出的笑,有任何爱都替不了的幸福,当娘的心啊总算宽宽地舒了一口气。

毕竟,这苦熬苦捱的岁月,苦得只剩下点真情能度日、能撑命哟。女儿呀,有几多快乐你都要,有多少甜蜜你都收。娘希望,就用这情和爱撑过艰难、趟过苦难。毕竟,你花样年华不该承受这生命之重。

殷成福还多少次默默幻想:漂亮、活泼的女儿,不久就能领个帅帅的红军哥来见他。然后,也像那些姑娘一样,天天想、夜夜盼,日子就因盼头多了色彩,哪怕也有苦加甜呢。若打胜仗回来,一家人聚起来庆功,我啊,下灶火的本事拿出来,还不馋死一批人哟。

望着辛苦一天的女儿疲惫地熟睡,一个个晚上,在甜蜜的梦中露出淡淡的笑,当娘的,咀嚼鲜莲心一般从苦里嚼出一点点甜。

幺妹这夜回得很晚,说了句才从战场下来,殷成福看一眼她的脸色,问是不是死了很多人。幺妹嘴一别就哭了,“是小莲,她……”小莲?成福知道她,一个整天盼丈夫盼了三个月,幺妹的好伙伴。“她,她男人……”幺妹点点头,继而推出一幅凄美的画面。

战斗刚结束,那个尸横遍地哟,我们卫生队上阵地掩埋尸体。突然,跑在前面的小莲远远地看见靠在冒烟树杆上的“他”,她没命地扑上去就抱住了。她哭呀喊呀,眼泪和丈夫的血流到一起。唉,小莲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,几个月的提心吊胆,天天盼着能意外相见,却见了他最后一面……

姐妹们都替她流泪难过,为她祝福祈祷。可那些有相好、有丈夫的姐妹更揪心。为小莲祈福的同时,也都在为自己男人祈福平安。看着小莲脱下外套裹住丈夫身体,再细细擦掉他脸上血污、把随身的手绢盖上去,大家的心都碎了。

最后,好不容易把小莲拉开,她哭着又两次扑向丈夫……再被强行拉走,直到走远不再回头,我们才掩埋了她的丈夫……

殷成福的心一阵紧一阵听女儿的述说,她死死地盯着幺妹,总觉得她身上的柔软开始坚硬,还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散去。殷成福想说:幺妹你能哭、能痛、能喊,千万不能绝望……

可不多久,殷成福哭不出更笑不出——日子全让心惊肉跳给占满了。

幺妹这天凌晨才回,一身的黄土不洗不除,倒头就睡。脸上灰黑灰黑的,人像卸骨抽筋后一张灰纸铺在地上,薄薄的、暗暗的——天啦,幺妹有事!

悄悄去问马忆湘,她畏畏缩缩地半天才说:幺妹不准我告诉你们……那个营长,就是常把马让她骑、把口粮省给她吃的高个小伙儿,在昨天的敌机轰炸中……牺牲了。

“啊——”殷成福张开大口,木呆呆地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后面的事,忆湘不说殷成福也能猜到几分。我们的湘妹子,天生重情重义,能担敢扛。那个高个营长牺牲后,由于找不到挖土的工具,最后,大家弄来一大堆草,堆成一座草坟,“掩埋”了这位年轻的战士。

可幺妹觉得对不住他,当夜去附近村庄借来铲子锄头,也不跟任何人说,一铲铲、一锄锄,用她手上的血泡、用她没停的泪水,硬是独自把他……土葬了。

幺妹,我的幺妹,我可怜的幺妹哟……殷成福没法知道女儿是怎样独自苦着累着,心痛着,背扛着;怎么跟高个营长说了一夜的心里话;又怎么把身上可以当信物的东西一起埋葬。可幺妹呀,妈为你骄傲!

你让一个红军战士心安了、魂定了。尽管,他没福哦,他没有活到和你地老天荒;他又有福呢,你为他付出这番情,够他回味来生!妈也不怨你,我的湖湘女儿,够情义,有担当,好样的!

只是,该说的你对他说了一夜,该做的你为他做了终生。一段情……埋葬了。可长征还得继续,生活还要重来。只要你……别把自己埋葬,只要你能好好活到革命胜利……

太累太痛的幺妹躺在地上,死人般地睡着了,活跳在她脸上的青春光芒变成挥不去的死灰般的阴霾,殷成福只看得脊背发凉、心在流血。

第二天,幺妹就剃了光头!

天啦,殷成福心里知道,在别的女战士因一头虱子、省去清洗和梳头麻烦的时候,幺妹对此从未动心,茂密的短发再麻烦,她也坚持女儿的美。如今,是真奔“尼姑”去?还是照她自己的话说:不走完长征,决不奢求幸福!

关键,殷成福看到了一种绝望:剃了光头的少女,眼光很硬、脸色很黑,表情很钢、情绪很冲。能上的战场她都上,能打的冲锋绝不孬——她每天“猛子”一样频繁出入战场!都说人怕枪子,她那样,是枪子都怕了她!

女儿呀,你给妈留条活路。妈爱你,可妈知道,妈的爱当不得你心上人;妈疼你,可妈晓得,妈又没能耐替换你的痛。要怎样替你分担啊,才能……才能换你心不死。

何况,枪子炮弹真不认人!

事实上,殷成福担心不是多余。幺妹在一个个战友牺牲和情感起落中,像不再奢求远处的光亮,只埋头踏实穿越长长的黑暗;又像害怕再扛扼腕心痛,只求孤独走过艰难、越过坎坷。

幺妹悄悄将心身的笑容掐掉、将爱的火苗熄灭了,而只做一往无前的勇猛救护。她是一夜之间长大的,“大”得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,“大”得殷成福每分每秒都在揪心。

后几回,幺妹去战地救护,抬担架过河她能把伤员举过头顶;上坡时,专抬前面,她跪地攀登。那是抠住路面、手脚并用着往上攀。很快,她的膝盖、臂肘、手指都磨破了,殷红的鲜血滴滴淌在土路上……

这天,正担心着等女儿回来,谁在不远处吼着一首熟悉的歌,夹着旷野的苍凉、透心的寒冷传过来。

要吃辣椒不怕辣,要当红军不怕杀,刀子架在脖子上,砍掉脑壳碗大个疤。

呸呸呸,这时候唱什么唱?殷成福动气了。小豆子鬼们,光图自己痛快,晓得爹娘都等你们回转,吃了辣椒也要躲刀枪,脑袋只许立在脖子上!拿刀枪杀敌人要记得留住命,不能“光荣了”那是刀枪往爹娘心口捅,生不如死哟。

殷成福从那会儿开始,几乎天天歇斯底里在心里喊天:老天爷啊,不怪你,不怪你掐她的爱、灭她的梦想、断她的希望。只求你,枪子绕她走、炮弹落别处。你让我可怜的幺妹活着,对,也让众多的娃儿们活着!

让他们活着回来,我给您磕头、烧高香了。娃们活着,让他们爱、让他们美,也让我们做爹娘的,看着家族的血脉——不掉链。

好在,虔诚感动了上天,卫生队给了殷成福一个缓和的机会——幺妹两次奉命“寄养”伤员。这下,又有人夸幺妹把大人都棘手的事做成了绝对漂亮。

说的是幺妹奉命和几位女战士用牦牛拉着多位伤员,将他们寄养到深山里的老乡家。伤员们哭着闹着不愿离开部队,许多人拉着她们的衣服流着泪求。幺妹这时像小大人一样,她深知伤员离开部队,那是羊羔离开了羊群,随时都会被抓、被杀、被出卖。可小丫头也得奉命执行,她做起了思想工作。

“这是残酷的战争年代,红军要保持机动灵活的战斗力,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伤病员行军作战,那样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……”随后,幺妹宁可多留些日子,把伤员一个个安置在老乡家中,还尽可能牵线搭桥让他们做干儿子、做女婿。

当小妹子把生活费一一发出,给每人备好二两鸦片,疗伤、换粮。二天要离去,幺妹呀,就给这些伤员唱到很晚很晚。

参加农会不怕杀,哪怕挖眼又板牙,树树儿吹了桩桩儿在,冬去春来又发芽。枯树劈柴不用刀,千柴只等星火烧,贺龙只要绕一绕,千山万岭举梭镖。

“唱个情歌,唱个情歌……”伤员聚在一块起吆喝。幺妹有些不好意思,可看看依依不舍的他们。唱就唱——

姐在园里摘黄瓜,郎在田垄使犁耙;要吃黄瓜喊就是,偏要故意丢泥巴。

在唱最后一曲时,幺妹说话了:“好日子就在后头,大家一定要有信心。过段时间就来接你们,不久我们就会再相见。”

红军来了晴了天,穷苦人家笑连连。五荒六月有饭吃,十冬腊月有衣添。

…………

湘西有句老话:太聪明的娃儿不好带,太好吃的果儿不好栽。幺妹越是这样,当娘的越是预感后面有坎,就边行军边“吃斋念佛”——半年没闻肉腥早是“素食”,没进庙门心早已“念佛”不停。再一天也没歇着给老天爷磕头,总算看着女儿过雪山草地。

其实,还有一百多公里就走出草地,就能欢呼长征的初步胜利。可是,那一个漆黑的晚上改变了命运……

要翻越第一座大雪山———哈巴山了。从史料上看,从年4月25日,红二、六军团以第四师为先锋,从石鼓胜利渡过金沙江。连续奋战三昼夜,1.8万人全部渡过江去,进入人烟稀少的康藏高原。哈巴山是他们翻越的第一座雪山。

“哈巴山,哈巴山,海拔上下五千三,终年积雪鸟不飞,十人上山九不还。”还没上山,就听藏族老乡描画那里的“山妖”:“……它要发起怒来,吹上一口气,就会刮起一阵狂风,眨眼功夫,就能把人吹得无影无踪。

它还有魔法,几分钟前,山上还阳光明媚,一眨眼乌云翻滚,下起拳头大的冰雹,不把人打死,也会把人打懵。山上没有路,一不小心,就会掉进雪窟窿。那都是山妖的嘴,掉进去,人就全被山妖吃了……”

最后,全是忠告:上去的人不是陷在冰穴里活活冻死饿死,就是被“山妖”抓去连尸体都找不到。

“去去去,莫听他的。”殷成福赶着小棕马,拉开大梅和幺妹。幺妹及时给大梅压惊:“我们红军多强大,几十万的国民党都不怕,也奈不何,会怕山妖?”

可“山妖”还是慢慢露出了狰狞:

牛毛雨突然变成了纷纷的雪花,满山满岭就是厚厚白雪串串冰凌。冷啊,冷到骨头里!

暗雪窝子吃人,是脚跟先陷进去,跌倒后顷刻间像箭一样“飚”出去,人落在悬崖下、草堆里就看你的命,下到深崖中,想救也救不了。

大梅过了半山腰就开始头晕眼花,喘不上气来。殷成福搞不懂这是空气稀薄高山缺氧,只知道自己也胸闷憋屈得像要炸开似的。

再看幺妹,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,随时都会一头倒下去。好在身边不时有战友提醒:“千万不能坐下去,谁坐下去,谁就会在这‘天国’里变成‘神仙’,再也回不了人间啦。”

再往上走,有的人就挺不住,空气更稀薄、呼吸更困难,憋得脸发青,慢慢就憋死了。殷成福亲眼看见一个小战士脸色惨白,嘴唇乌紫,喘不过气来。大家七手八脚地还没忙过来,他就倒下去再没爬起来。

——这是到了最艰难的时候。倔强的母亲开始借着那匹马,将大梅捆在马上,和幺妹一个前面拉、一个后面推。

再后来,又换成大梅抓着马尾巴,婆婆在后面顶、妹妹在前面引。三个女人始终互相鼓励、互相搀扶。每走完一步,殷成福嘴里喊出“又少了一步”“又少了一步”……

雪山再高,也在缩小;前路再长,也有尽头。大雪山啊,在弱女子面前终于慢慢低下了它高昂的头。

可是,更凶险的“下山难”到了。千难万险地登到山顶,一望下山的陡,几个人腿肚子就打颤。

别人都图省事滚着下山,一滚就是三、四十米,刮伤摔坏都值。可殷成福和幺妹护着个孕妇,想都不敢想。

其实幺妹有严重的脚伤,她要滚下山,简单利索殷成福不会拦。而眼下每走一步,她是先扎实地踩出个窝,再牵着负重的嫂子往上踩。

一个快临盆的孕妇,走平路都直往前栽,何况又陡又滑,又呼吸艰难、还饥寒交迫。一步步殷实地往前挪。可怜的幺妹,那受伤的脚,每走一步都在雪地里印下一朵血红的梅花……

——又到唱国际歌的时候!殷成福突然以英子的口气在心里喊:福婶,挺住!出发时你说好不给部队添麻烦;说好千难万险也要闯过去。

“我们哪个掉了队,不要部队管;我们受伤,被打死,也不要部队招呼和收埋!”福婶,这是你说的,你没有退路,只能挺住!只能向前!

殷成福甚至不知道她们拼上性命翻过的哈巴雪山有海拔米,只知道沿先头部队踏出的一条雪路,有鼓士气的雪地宣传队,有随时能帮的战友,还有不多远就能望到的红旗。

朝前走,咬牙走,甚至背性命走!希望——就在前头!

多少年后,殷成福叫家人读报读书,读到了这一段:

国民党的西康省主席李抱冰为了堵击红军,从打箭炉派了一个营翻过雪山,结果死了一半人才到了巴安。

今天,要翻雪山的是英雄的工农红军。有的同志走累了,别的同志架着他走;有的同志眼睛被雪光映花了,别的同志拉着走;红旗引着路,鼓动的口号此呼彼应。这样,同志们团结一致,互相帮助,胜利地翻过了雪山……

4月30日这天是殷成福能记八辈子的,与山下的红军队伍相会,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归队,知道自己也走出了雪山。

她一屁股坐地上埋头痛哭……突然,懂事动情的小马前蹄一蹬,兴奋一跃,它是在欢呼!同时,马背上驮着的包袱抖落一地,散开那些破衣烂衫,也蹦出最耀眼的红艳的——红星兜兜。

大梅一把抓起红星兜兜,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,直说“宝宝,咱们闯过来了,闯过来了呀!”殷成福突然朝北跪地,双手合十喃喃念词:“北斗星啊,你保佑我们闯过了难关,我们这就奔你去,但愿后面无灾无难。还有十天,找个有人家的地方,让我家孙儿平安出世吧。”

然而,就在这一天,年4月30日,殷成福她们是翻过来了,另一个亲人却永远留在了雪山上。

人称为“铁肩膀”连长的小叔子侯昌贵,就这天被“山妖”的雪窝子吃掉了。他体力严重透支还生病无力,猛不防脚底一滑,从冰峰上“飙”飞下去,倒在雪山顶上,长眠在雪窝里……

知道这事已是几个月以后。可殷成福哪里知道,前面那一望无际的草地,更大的凶险在等着她们。

4.拐杖,撑着追赶队伍

翻过哈巴雪山,红二六军团又翻过大雪山、小雪山、茨布腊山、扎拉牙卡山、藏巴拉雪山、东隆山和米拉山。

殷成福九死一生连翻几座雪山,经白玉到甘孜与四方面军会师,才见到两个儿子。这一见,殷成福病倒了。

她是得知小叔子侯昌贵没走出雪山,牺牲了,悲痛。又担心老嗨侯昌仟万一负伤,九幺儿会不会成没人照顾的孤儿,到处流浪……

殷成福就晕晕乎乎地发着高烧,再糊糊涂涂地展开想象:原来的约定已经打破,后面还有什么牺牲咋个料到?

她不敢想,又必须想。整天以泪洗面,整天把几个孩子拖到身边。这天,大儿清芝劝她想转来,她才知道儿子也多次死里逃生。

“牺牲了那么多红军,哪个不是娘的儿?哪个不是自己揪心扯肺的亲人?要革命就有牺牲,红军又没骗你,你自己生里死里要跟着来,还说‘不要埋不要收尸’。哪么这下想不转了?还把我们几姊妹困到你这儿,马上又要出发了。”

殷成福一蹦着从床上翻起,开始要吃要喝。等幺妹她们把一切侍候到位,她又变成原来吃得苦、霸得蛮的女战士了。

接下来,幺妹从卫生队不停地有好消息带来:好朋友英子生了,难产的孩子在羊圈里呱呱坠地,任弼时为女儿起名“远征”;蹇家二妹子也有惊无险。苦难的男婴在藏民放牧遗弃的土围子降生,萧克给孩子取名“堡生”。

殷成福就想:红军里多大的官也和我们一样吃苦受累。英子夫妇生育5个孩子,都在艰苦的斗争环境中夭折或失散。

什么缘啊,咋跟我丢的孩子一样多?我是被地主老财剥削的,她是干革命牺牲的。为啥红军和我们心相连,是大缘深缘,是老百姓和红军同病相怜。

接下来,有个坏消息让殷成福揪心了好久好久,那是李贞部长的孩子没了。也是部队进入茫茫草地,草地没有净水,也没有给养。过度劳累加上营养不良,使怀孕7个月的李贞早产了。

李贞缺乏营养补充,没有奶水。没过几天,这个可怜的小生命便夭折了。

很多年殷成福才知道,就是这次早产,后来成为共和国将军、当年给儿子做主婚人的李贞,一辈子再没孕育自己的孩子,而抚养了20多个烈士遗孤。

“红军妈妈产后一晚半日就要行动,应有的休养和调理都没有。本来,女人不应该属于杀机四伏、血肉横飞的战场!

但是,她们与丈夫、兄弟并肩战斗。穿同样的军衣,吃同样的干粮,随时准备冲进敌阵。虽然女红军少有和敌人正面拼杀,但她们所经历的,并不亚于一场恶战中的白刃格斗,那是与自己的生命在抗争,还一定要打赢活下来!尽管这样,战争还是无情地夺走了她们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……”

英子的话殷成福不全懂,但记住了,成了鼓舞。眼下希望和磨难并存,她知道,她们是在艰难险阻不断考验和磨砺中,让每个人像孩子一样在增斗志、添韧性中慢慢成长。

想想,自己不也是从什么都不懂的乡下老太婆成长为有一定社会见识、懂一些革命道理的红军战士。就是这成长,改变了个人,改变了集体,也会改变——中国?

道理归道理,殷成福扳指头算,两个好消息搭一坏消息,后面,还要为坏事准备担当。会是什么呢?

进入康藏,一直到茫茫草原过草地后期,能吃的吃完了,不该吃的也吃了。吃不得的吃了,还毒死了人。万般无奈,为了一群蓬头垢面,骨瘦如柴,还要死命北上的红军哥能爬出草地,有人提议,杀马。

乍一听,殷成福心里一揪,有预感:小棕马会保不住!

不不不!我们就是饿死、困死也决不动小棕马!就是小棕马战死,我们也会豁出性命保护它。它是我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——

湘西土家人,没有恩将仇报的种!

最终,殷成福是自己主动交出了小棕马。她是听说——贺老总要杀掉他那匹大黑马,救红军战士。

那匹战功卓著的大黑马,殷成福见过。高大威猛,特别通人性。跟随老总南征北战,还保护主人救过老总的命。

前段时间病了,贺老总含着眼泪送它治病去,那难舍哦,那就是兄弟!队伍可以没有你侯家几口,也可以丢弃一些笨拙的战备,唯独贺老总得威武着。他是军队的主,他是长征的魂。

他必须坐镇,马必须坐骑。杀了他的马,敌人来了咋个指挥?乘胜追击咋个飞奔?

可是,要奔前线的将士已饿得奄奄一息,这么多红军也可能在下一秒走不出荒地。贺老总哪能见死不救?怎么叫顾全大局,怎么叫目光远大?殷成福这个乡下老太婆意识到这点,终于觉得自己要主动舍弃和牺牲点什么,才配做一个红军战士。

这天,她悄悄地给小棕马洗了个澡。太阳底下,舒服的小马用柔情的目光“谢”她。殷成福却内疚回避那一汪清泉般的眼眸。

她一直低着头,老想着能变魔术变出一盆黄豆拌草麸,那是棕棕的最爱。哪怕再给她半个月,她是一定能把小棕马养得膘肥体壮,也不负它这一番壮行。

“妈,你这是要……送走小棕马?不,不要!它像咱家的亲人跟了这么久,没累死却被我们……杀死,您忍心啊?”殷成福没抬头,是大梅在流泪,大梅在求她,大梅会阻挡,她都知道。

她依然静静地给小棕马系上一根红带子,不知是想让它漂亮地走,还是重新投胎能找到吉祥的路。

已经来人接了,小棕马像知道自己的命运,一声仰天长啸,原地蹦了两圈,突然,它朝主人前腿跪下、再低头——他在谢恩!

“棕棕,受不起啊,我们受不起……”殷成福一把上去抱起小棕马,撕心裂肺地哭嚎。

“不,我的小棕棕……”跑回来的是幺妹。她挡住小马,上前抱着它就不松手。脸贴着脸,与小棕马耳鬓厮磨,悲戚地亲热着。幺妹哭得没了声,小马亮亮的眼睛也滚出了清泪……突然,殷成福一句吼:“幺妹,放手!”

是没了力气,还是知道无法挽回,幺妹软软的手抓不住了。小棕马像再没有留恋,没有遗憾,快速朝陌生来人走去……哭得倒地的幺妹使出全身力气,朝着小棕马的背影扑去,再一生凄厉呼唤:“棕棕哇——”

起伏的草丘,凸显的是悲壮和无奈;呼啸的风涛,吟唱的是凄美和哀嚎。茫茫旷野、浩渺荒凉,留不住温柔的夕阳。冷月寒辉、无边黑夜,洒给了受伤的孤沙……

正因为空气中弥漫着马肉味,心身欲裂的殷成福又开始发烧,还坚持要离得远远的,免得四周都是血腥味。

她还想,明天一早,早早走,走出这满草地的马肉味,再挤出时间、找一地方给小棕马垒处坟。幺妹和大梅都鼓着一双红肿肿的核桃眼,护在娘左右,却没半点睡意。

这以后漫长的岁月里,殷成福没停止过诅咒这一天,就是杀马的这一天!幺妹本该在卫生队,她常值夜不回来。

我不病她没准就不会在身边;大梅呢,如果不是自己高烧不退,她也许在被服队的姐妹们那里走走,说不定就不会在这么个偏僻的角落里,守着她。

天色暗下,家属连传下就地宿营的命令,幺妹是请了假回来照顾老妈的。因小棕马,大家都沉闷闷地不说话。

身子笨重的嫂子还有几天就该生了,幺妹扶她躺下。再摸摸妈的头,还高烧着,没有药,只能喂点水。

突然,一阵闷雷似的声音巨涛般地席卷过来,等感觉到就已在眼前。二三十个身穿藏服,留着长发,像厉鬼一样嗷嗷尖叫的人,打马朝这边冲来——藏人土匪!

一片慌乱中,10多个持枪还击的男同志很快牺牲,蛮子们开始用手中藏牛皮做的抛石器和马鞭对付女人。

本来已经虚弱得撑不住的女人,哪里经得住很有准头的黑石头和噼啪疾响的马鞭,顿时把她们打得头破血流,有的当即昏死。殷成福想起来护着儿媳,却挨了一马鞭,一头栽倒在地,便什么也不晓得了……

不知过了多久,殷成福悠悠醒转,轻轻叫了两声:“幺妹!大梅!”周围寂静无声。她定下神来,起身察看,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战士们早没了气息,这些尸体中并不见自己两个人。一时间,天塌地陷、天旋地转,她再一次昏死过去……

待殷成福最后清醒,已不知过了几时辰还是几天,痴愣愣地她回忆了好久才明白眼前的一切。悲伤、恐惧、饥饿、寒冷一起袭来。

“大梅呀,幺妹呀,你们在哪儿呢?我的大孙儿哟,过4、5天就要生了。侯家的骨血呀,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?”漆黑无边的旷野,没有回声。殷成福也没有任何的过度,是直接呼天抢地的叫喊,悲彻心骨的嚎哭。

人像要哭死过去,昏昏死去又醒来。活转来又揪心扯肺地接着哭嚎,直到再也发不出声,直到再也流不出泪……

又过了多久,殷成福突然想起老嗨侯昌仟那顿告别饭上说的,“万一有闪失,就是讨米叫花、一路爬也要找队伍。找到队伍,也才能找到家人。有一点要记死——往西北去!”对,找到部队就能找到亲人,殷成福啊,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,翻身从地上爬起。不好,头昏目眩天昏地转又倒下。

这以后,殷成福开始走走爬爬。可哪里是路,前面队伍走过的路在哪儿呀?

殷成福慢慢辨认着无边草地上的一切:留下的子弹壳;架锅烧火的残灰;饿极的人扯过的野草。最重要的是,不时能见前面部队留下的牺牲战友。这些人中,有的是饿死的,有的是病死的。

有个被马刀砍断了腰,有个像她一样被铁器击中了头,脑浆都流出了——都是蛮子干的。殷成福仿佛从牺牲的战友摆放成线辨认着队伍前进的路线。直到走出草地,等到有人烟的地方,老太太已完全变成一个人见人怕的叫花子。

讨饭用的打狗棍是她的贴身武器。这天天黑了,她着急赶路随便在路边背风处歇下。可半夜给撕扯醒了,睁眼一看,只见绿莹莹的“鬼火”正围着她转。她想,鬼火怕什么,死人堆里出来的还怕你,爱转就转吧,倒头又睡。

再过一会,好像不对,又有什么东西来扯她的头发拖她的腿,还有长长的舌头在她脸上舔。她一下子坐起来,定神一看——10多只野狗正围着她转,绿莹莹的眼睛一闪一闪。

她一下子火了:地主恶霸、国民党、土匪不给我留活路,连你们这些畜生也欺负起我来?她突然蹦起,扬着手中的棍向野狗群里冲去。再闭眼横心、发疯式地旋转着打。野狗们没见过这不要命的,吓傻了迅速结队逃去。

殷成福望着它们逃窜的膘肥体壮的背影,才一屁股坐地下,哭开了——我一个瘦骨伶仃的孤老婆子,有啥吃的嘛,呜呜……吃在嘴里还硌牙呢,呜呜……

也就哭了一阵子,殷成福突然忆起指导员曾说过的一段话:我们革命者不靠别人同情,不要别人施舍,要靠自己奋斗。

打击敌人,保存自己。遇到挫折,伤心没用,退却更不可取,冲上去跟他们拼!你强他就弱,你弱他就欺,再不拼,他就要你的命!

是啊,敌人是这样,狼狗也是这样。殷成福懂得,这时候单枪匹马,他的敌人还不止是国民党,还有野狗、灾难,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是敌人和不是敌人的——对手。

起风了,走了一阵子,浑身发热,微风吹来刚感觉凉爽。一刹那阴暗的天边像卷来一道黑色的幕布,天地立刻合成灰暗的一体。

徐徐的微风,也一下变成怒吼的狂风,还滚过刺耳的呼啸。空旷的黄土丘上,千军万马在你死我活的“搏斗”时,滂沱大雨劈头盖脑地鞭打下来。

殷成福泡在雨里水里哆嗦着、颤抖着,却仰头饱饱地喝饱了、填足了。也怪,冷热疼痛已没了知觉,任何天地万物的给予都当恩赐。

原来还伤风感冒呢?头疼腰痛呢?什么时候灾难全变成超级力量、浓缩能量了?老天不是使尽招数考验我、修理我吗?来吧,再来!

要不,老天——你就是混蛋!你就是败将!

就用我单瘦的身体,与灾难抗衡,与敌人抗衡,与未来抗衡!殷成福终于在废墟上、灾难中真正站起来,强大成——与天地抗衡她都不怕!

然而,每每这时,她都怀念失散的队伍。也是下雨,行进的队伍常响起的阵阵歌声;寒冷中,大家靠在一起,用各自的体温互相取暖。

她也会想想湘西老家,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,清澈碧绿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,冷风吹来,河面上掀起一层鱼鳞样的涟波,扬着白帆的木船驶向远方。一群群的鸭子发出嘎嘎嘎的叫声,不时地翘起尾巴把头伸进水里去觅食。尤其红军到来后,河边的沙坪里总传来正操练的红军战士整齐有力的刺杀声……

修炼不够、磨难不到,好东西是不会轻易给你。

接下来,殷成福再遭遇被狗撕咬;又被马步芳、马鸿奎的那些兵顺手推下路旁的天坑,好在被坑边的石头挡住,被路过的老乡救起……

一坎接一坎,一难接一难,殷成福一一趟过,在精神上便开始如履平地。

离开了红军比离开了亲娘还艰难。亲娘只给我们身子,红军给了我们灵魂。殷成福记得在家的时候,三里路以外的事情都不晓得,没有远远的……什么?她卡壳了,想半天没想起来。

算了,做梦去。对,梦,是——梦想!殷成福为自己想起这个词而在心里欢呼雀跃。“梦想连着理想”,还是指导员的话。

她现在才体会,如果没有追找红军的理想,她死了倒轻松了;红军若没有走出长征的梦想,革命到底就是一句空话。解放穷苦大众是他们的理想,穷人都过上好日子是我们大家的梦想。

今天吃苦受罪就是要实现这些梦想理想。再想想,原来在家受那么多欺压,多少次都觉得活在世上不如死了好。自从参加了红军,短短的十个月,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事儿要做,不仅为自己,是为天下的穷苦百姓,殷成福就下决心:生是红军的人,死是红军的鬼,我绝不离开红军。就是爬,也要爬回部队!

这天,殷成福又遇沙尘暴,她躲进一小洼地,缩成最小的一团。你爱闹不闹,我正好歇会儿,脚板是真疼啊。

一双天生的大脚板,殷成福这辈子就没有她服过输的路。曾经,一百多斤山货挑起就走,靠脚;前后各一娃儿背着扛着,靠脚。老嗨侯昌仟年轻时就说“老侯家就从这双大脚板起根发源哟”。

大脚板,脚板大,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……

殷成福突然哼出一首歌谣。还真说对了,一双大脚却命比黄连苦。其实,殷成福打小就被缠脚。

因为长得乖致,是个美人胚、不缠脚可惜了一副好身条、一张好脸蛋。可爹娘缠,转身她就放。脚没缠小,收放中倒“突突”地长成一副大脚板。为此,无可奈何的爹娘狠狠地丢下一句话:长大了看谁会娶你?

自己的幸福自己争,殷成福是自己把自己嫁了。

为葬爹,母亲把10岁的她卖做童养媳。狠婆婆不把她当人,打骂是常事。这一年,婆婆家请来外地小木匠打家私。木匠看小姑娘像牲口样被使唤,又吃不饱,就天天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点塞给她。

几个月过去木匠要走了,他偷偷递给她一双新布鞋,说:大姑娘了,冰雪天还穿草鞋,不冷吗?还亲手给小姑娘脱掉草鞋穿新鞋。为不让她谢,就谎编:鞋是别人抵工钱来的,我穿大了,你穿正合适。

就那一刻,殷成福认定,除了爹娘,这世上能疼她的,就是这个木匠了。“木匠大哥,你带我走吧,我给你当媳妇。”木匠吓得直往后退,面红耳赤。“我是真心的,要有半句假话,不得好死!”

木匠害怕被抓,殷成福的小嘴第一次那般灵巧。“我的脚板大、跑得快,抓不住的。我啥事都会干,你娶了我,不会吃亏。”

木匠也不知是心痛她还是早爱了她,二天夜里,月黑风高,她和木匠双双出逃直往深山里跑。

密林深处,天当房,地当床,两厢情愿、情意绵绵。他们一边把情煽得呼呼生风、熊熊燃烧,一边慢慢地往木匠家靠。随后,殷成福身子越来越重,到了木匠家,不几天就送公婆一大胖孙子……

大脚板,脚板大,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

苦娃娃,离了家,生儿育女开了花

不怨天,不怨命,大脚板的女人走天下

大漠狂野突然有一曲柔情的歌谣旋律悠长。一阵吟唱,漠风都饱含着绵绵情意,无边黄土都张开了深情的拥抱。

黑夜里,殷成福看到了蝴蝶张开温存的臂膀,深情地抱着兰花蕊沉醉;婉约的画眉放开了甜美的歌喉,入骨入髓……

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,此时的大漠孤烟是缥缈、孱弱的。一个人站起了,向前站成坚强挺拔的耀眼风景。从柔弱中迸发出的韧性,正是大漠的精髓和力量所在,又何尝不是一种强者的精神所在!

后来,我们在《大庸县革命文化史料汇编》的书上找到了这首红歌,还有下段:

大脚板,脚板大,苦命的人儿为了啥

为了啥,犯命煞,苦命的人儿要说话

一口米,一口气,脚板眼儿比天大

比天大,命硬哒,从前的日子莫记挂,人生要活九十八

歌的后面有一备注:“此歌曾流传于红二六军团缝纫连。原创作者不详。”我知道,殷成福是红二六军团缝纫连的班长,那里有刘大梅、侯幺妹,还有九幺儿这样的孩子,一首歌流传下来就太正常不过了。

时隔80年,我们多少人在研究一群湘妹子,殷成福是最普通、却是极具湘女个性的一类。从苦命娃到勇敢追求幸福,她是敢爱敢恨的湘妹子;当红军、跟党走,又是敢为人先、有信仰有追求的湘妹子。

按说,艰苦长征、报国安民是热血男儿的向往;名留青史、拜官封候也不是她农妇的诱惑。只有湘妹子的本能血性啊,注定了——出发,就一往无前;向前,就绝不后退。

一句承诺,兑现的是永远;一种韧性,撑到的一定是——革命胜利!

好样的湘妹子,走过大漠,走成一部梦想与荣光;

不屈的殷成福,铮铮铁骨,铸成一段历史与辉煌!

就在那个大漠黄昏收敛了狂躁、服输了倔强,殷成福顺手摸过拐杖,拨了拨火灰中闪耀的光亮,突觉心里通红通亮。

没指导员有文化,要不,她能说出“梦想驱走黑暗,星火照亮未来”。缺文化,她就坚定地站起来,感觉蓄足了力量,感觉有势不可挡的精神。再认真辨了辨方向,看看大漠黄沙里与她作伴的褐色胡杨,迈开她一瘸一瘸、却是坚定的大脚板,把那片旷野、那片凄凉、那片黑暗全甩到了身后。

旷野里就有个声音:胡杨——活一千年不死、死一千年不倒、倒一千年不朽!

未完待续......

原载《创作与评论》年11月号上半刊

等待有才华的你!

杂志社邮箱:chzyp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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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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