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华新长篇小说《一蓑烟雨》连载九
第四十二章——第四十五章
程华新
第四十二章寒风肆意折青梅时间尚早,天边一道乌云便掩没了太阳,天色一分分暗下去,夜,过早地光顾了。
安泰从队里开会回来,对竹青叹气道:“明儿给我们爷俩收拾铺盖。”
竹青因为感冒没去开会,本来吃过药后躺下了,听他这么说呼一声坐起来,惊喜道:“让正宇去卫生所?”
“讽刺啊,极大的讽刺!”安泰边脱衣服边叹息。
“正宇去卫生所,你去哪里啊?怎么也给你准备铺盖?”
“大队成立了编织厂,就地取材用蜕皮桃条编花篮,荆条、黄花条编筐。没想到我专研了半辈子医书用不上,跟我爹学了个编花篮倒是用上了。人啊,就是争不过命!”关安泰一脸的哀伤。
“你这辈子就这样了,只要儿子好就行,咱家也不至于医术失传。”竹青还沉浸在儿子去卫生所的幻想中,说着躺下了,嘴角扯出满意的笑。
“好什么啊,让正宇去林场。”
“你说甚,去哪林场?哪有林场?”竹青惊得豁然坐起来。
“大队要一批人去磨盘山修建林场。”
“那就让正宇去?他不是答应让去卫生所吗?这不是耍人吗!”竹青觉得心口堵得慌,由于说得过快过急,不住咳嗽起来。
“还有更气人的呢”
“还能有什么?他还能夺了咱的碗?”竹青已经无心听他说什么。
“比夺了碗还可气,比打两巴掌还可恨!他让他妹妹当调剂了。这还不算,居然给爸爸收了一帮徒弟,这不是打我们的脸!”
竹青什么话也没说,只觉得心口像压着磨盘般沉重。
天明了,她强打精神起来为他们父子打点行李。正宇早起见妈妈为他打点行李,以为是让他去卫生所,高兴的不得了,当他知道让他去林场时扭头出去了。
兰馨做好了饭叫吃饭,却不见了正宇。他喜欢用高粱杆扎蝈蝈笼,竹笢扎鸟笼。竹青看着扎了一半的蝈蝈笼,以为他去找高粱杆给弟弟妹妹扎蝈蝈笼,并没在意。大家吃完饭了还没见回来。竹青到外面找了一圈不见,想着是不是去他姐姐家了,他不开心找姐姐说道说道也好。可是中午还没回来。正念叨着,玉梅挺着大肚子来了,她已经到了预产期,来娘家打个来回,免得坐月子一百天不得来娘家。
竹青和兰馨见玉梅进门,一齐向她身后张望,见并没有正宇。就问:“正宇呢,怎么没和你一块回来?”
“我没见到他啊,他就没去我那儿,怎么了?”
兰馨和竹青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了:“会不会是去你爷爷那儿了?”
“没有呀,我来时去爷爷那儿绕了一圈,没见到他啊。”她们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,心里掠过不祥的征兆。兰馨一个趔趄撞翻了一摞碗,噼里啪啦的声音惊动了邻居,邻居进来问缘由,竹青还不想说,那份好强的心还想隐瞒,怕人笑话孩子离家出走。兰馨却忍不住了,央求邻居分头去找。同学、老师、亲戚所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了,到下半晌也没找到。
有人到卫生所告诉了关世清。关世清的心慌乱起来,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这么慌乱,但是他仍然面带微笑:“年轻人贪玩,不定在那里玩呢。”话虽然这么说,但是他十分清楚他的子孙不是那种贪玩误事的人,他明白这是自欺欺人,就急匆匆回了家。
兰馨和竹青的心被恐怖攫取,她们希望下一刻就见到正宇。
眼看半下午了还找不到,二虎怀疑是不是跳大坝了,他带着几个人拿着竹竿到山后的大坝里捞,也没结果。有人说,拿绳子拴把茶壶丢进水里,他若在里面就上来了。就有人回去拿来茶壶丢进水里,果然飘上来了。
正宇被捞上来已经浑身僵硬冰凉,但是安泰还是去牵了牛来。大家都劝说,安泰哥,不行了,都硬了。可他就是不听,硬是把正宇抱到牛背上。正宇嘴里吐着舌头却并不流水。安泰拍打着儿子的脊背,着急道:“小宇,听话,快把肚里的水吐出来。爸爸知道你最听话了,你干活快,又孝顺,爷爷还等着你伺候呢。”
他用力拍打着正宇,正宇像是一条冻鱼,从牛背上滑下来了。安泰就抱住他,解开怀,“小宇,你嫌牛背硌得慌,爸爸给你暖。”
众人看不下去了,将脸扭向一边抹眼泪。二虎上前拉起他:“安泰哥,正宇已经死了,你就甭折腾了。”
“不!没有死,我儿子怎么会死呢?他是冻着了,我给他暖暖。”安泰把正宇紧紧抱在怀里。
众人上去硬掰开了他的手,“安泰哥,放手吧,不行了!”
听了二虎的话他才如梦方醒,但是身体却像是抽了骨的一滩肉瘫软在地上背过气去了,二虎赶紧掐人中,大伙儿搓手揉胸一阵忙乱后把他抬回了家。
看到安泰被抬回来,竹青和兰馨就昏过去了。二婶和一帮妇女救过来兰馨,竹青又昏过去了,救过来竹青兰馨又昏过去了。
堂屋里几个老头陪着关世清,但他们什么也不说,他们不知道如何劝慰,只是一口接一口抽烟,吹出的烟蒂流星般闪烁着火星,划出一道道弧线飘落地上,袅袅青烟弥漫屋宇。
关世清的心像这屋宇被这烟雾塞满,憋闷地喘不过气来。他恍恍惚惚,想他一生坦坦荡荡,维护乡里,从不失信于人,只以己心度人心,谁知彼心非己心!要论谋算,他斗军阀,打鬼子岂是无谋之人?只是这些谋算岂能用到乡邻身上?他竟然被人耍了,早该想到啊。几十年过去了原以为他们的恩怨已了结,谁知那小子比他爸心思还重,他这是在诛心,诛心啊!
这怨结得无聊又无奈啊。造化弄人,若非乱世,他岂能弃马子华于不顾?他在心中呼喊,鬼丫头,花儿,你可害苦我了!你若有灵,亏欠你的人是我,该我偿还,不该牵累后辈人啊。可是这又能怨得了谁呢?说到底总归是正宇心性太脆弱。他又想,或许他有自己的想法:死为大觉,生为大梦。他竟先知先觉而去,不想看这些是非争斗,早登仙界安享极乐?想到此,他便叫一声:“好!”
“好?”几个人面面相觑,又同时看向关世清,自己最疼爱的孙子死了却说“好”,他们怕关世清是气糊涂了。
关世清又说了个“好”,声音凄凉绵长,眼里涌出了混浊的泪水。
玉梅听说从大坝里捞起了正宇的尸体,突然肚子一紧,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,她扑倒在床上。
关二婶看见了,惊慌道:“闺女,你是不是要生了?”她扶着玉梅喊:“快来人,绑担架把她送回去。可不敢生在娘家,这家人就够霉运了。”
后山,二虎指挥一帮人拉开安泰后,就在后山草草掩埋了正宇。
天黑的像是谁的墨汁倾倒在画布上,混沌一片,星星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,集体躲藏起来。
邻居们陆陆续续回家了。关世清给兰馨和竹青打了安定针,回到堂屋倒了三杯酒,拉起安泰,凄然道:“来,咱祖孙仨喝一杯!”他向空中一举,“正宇,爷爷敬你一杯,你是一个有骨气的孩子。爷爷不如你,没你的勇气,还要苟且偷生地活着。”说完,将一杯酒撒向地上,拿起一杯一仰脖子和泪咽下去了。又倒了一杯对安泰歉疚道:“爸也敬你一杯,是爸爸对不起你,你跟着我受苦了。”
安泰叫了一声:“爸!”跌足捶胸,“我心疼,小宇才十几岁,他还没成人呀。”他也和泪饮了,他一杯接一杯喝着,撕心裂肺哭着。
关世清不阻止他,看着安泰抖动的肩膀,心疼道:“喝吧、醉了会好受些。”直到他的杯子掉地上碎了,关世清才把儿子扶上了床。
关世清并未上床,窗外夜色暗沉,万籁寂静,他倍感的孤独凄凉。他端着酒杯僵立于地,浑浊的液体带着辛辣流过喉咙,炙到嘶哑,他对着自己的影子低吼道: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……”唱着,唱着苍然泪下……
第二天日上三竿,竹青和兰馨才醒来,把昨天发生的片段连接起来,知道正宇永远离开了她们。但是她们同时想起了玉梅,心又揪起来了,急着要知道玉梅的消息,昨儿肚子疼回去了,那现在也该来报喜了。
关世清劝他们不要着急,先吃点饭,养好精神,也许一会儿就来了。谁知一会儿等一会儿到中午还没来,竹青就要去看,还没出门就摔倒在地。
其实关世清不放心早打发人去探听消息,回来医院了,只是他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她们。看着三个人躺在床上,还有两个小的要吃喝,关世清怎么能躺下?这个家此时就像一艘在风浪里颠簸的破船,他这个掌舵人躺下了,那就只有一种结局——沉船!
第二天,玉梅婆家的人来报丧。竹青看见系白腰带的人进门,叫了一声:“梅……”张口喷出鲜血昏死过去。
关世清又是针灸,又是灌药一阵忙乱,她再次醒来。只是拉着兰馨的手问:“妈,你常说善有善报,我作啥孽了老天这么对我?”
兰馨泪流满面,劝哄道:“他们就不是咱的孩子,是来哄咱的。两人是玉帝的金童玉女,来人间巡视,到期限了又回天上去了。”
竹青躺了两天,挣扎起来到山上遥望玉梅婆家痛哭了一场,回去躺下就再也没起来,水米不进,日渐消瘦。
安泰整日低头不语,愣愣怔怔,干活时呆立半晌,对竹青也不劝慰,自己尚且心结难解。
兰馨急地只埋怨关世清:“你整天为人看病,救过多少人性命,自己儿子媳妇反倒不管。”
关世清叹息一声:“心病难医。”他比任何人都苦,有什么比一个医者救不了亲人性命更让人痛心的事?
竹青每晚闭上眼就看见小宇浑身湿淋淋,嘴唇青紫冻得打颤,来到床前哭着:“妈,我不甘心。”竹青起来拉住他:“我的儿,你回来了再不许走。”一边拥抱他,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,“你走了把姐姐也吓死了,让妈怎么活?你怎么能丢下妈妈不管呢?”正宇一边挣扎,似有人向外拉扯他,一边哭喊:“妈妈,我不甘心……”“小宇,小宇,”竹青奋力拉扯却醒了,惊出一身冷汗。她回头看看安泰,月光下见他鼻翼翕动,泪流满面。他似觉察出竹青醒来,哽咽道:“梦见小宇了?我也梦见了。”
竹青翻身刚闭眼,又见女儿玉梅飘至床前哭喊妈妈救我。夜夜如此不得安睡,不到俩月水也喝不下去了。
关世清要给她输液,她不让,关世清劝道:“你不为自己,也该可怜我们这风烛残年,还有俩孤苦孩子,叫我们依靠谁去?”她只是摆手,拉住兰馨的手哽咽道:“爸、妈,咱们缘分已尽,我要先走了。”她泪眼迷蒙,声音凄婉,叫人听了心碎。
“不要说丧气话,你要想开些……”兰馨紧紧握住她的手,仿佛一松手她便如断线风筝般飞走了。
竹青打断她,呜咽道:“妈,一双儿女,那是我心头肉啊,生生被人扯下,叫我如何不心疼?!”她顿一顿,凄然道:“您和我爸待我像亲闺女一样,可我不能孝顺您了,红梅和正浩就交给您了,下辈子我还给你当媳妇儿。”她缓一缓,似是拼尽全力,“妈,你爱听我唱,我再给你唱一段大祭桩。”只见她嘴唇嗡动,似在唱“奸臣当道出祸首,才害得恁人亡家休……”她“唱”得声泪俱下,恨入骨髓。
兰馨早已是泣不成声,“你不可以不负责任,你的孩子你管。”两个孩子趴在床边也哭成了泪人。兰馨跪在地上双手合十,对天祷告:“苍天,你睁睁眼吧。折我阳寿,让我替她吧!”
安泰坐在椅子上,手肘支在桌子上托着额头,胸脯起伏,肩膀不住抖动。
关世林和韩氏坐在廊下泪湿衣襟。
关世清说不出的悲苦痛心,自己身为父母却无力维护子女,作为医者无法挽救自己的亲人,叫他情何以堪!他看着一家人哀恸,只觉得心力交瘁。这是他人生的一大败笔,瞬间觉得自己的衣服宽大起来。此时艳阳高照,可他却觉得彻骨寒冷。
竹青去后安泰躺下也没起来,吃不进去东西。
冬至那天,他却早早起床拄着拐杖到厨房叫住兰馨:“妈……你做甚饭?”
“你怎么起来了,你想吃点什么?”兰馨奇怪,安泰病势沉重只能进流食,今儿怎么会问这个。兰馨扶住他,让他坐在杌上。
“今儿冬至,我来帮你取瓜”他有气无力抬头看看墙上。
兰馨恍然大悟:“哦,摔瓜!”
山墙上钉着两个木橛子,上面櫈一块长板,垒放着几个大南瓜。
马山口村人有一个俗成约定,几乎每月有节日,节日的饭菜都是有讲究的,除夕吃柳叶面,还不吃完,必须剩下到正月初二吃,寓意年年有余;打春吃春饼,寓意翻身;二月二龙抬头,喝茶;四月八煮油角;端午包粽子;陆月陆蒸猪羊,祭山神;八月十五蒸月饼;十月十吃扁食,暖耳朵;冬至摔瓜,南瓜,南谐音难,摔瓜寓意摔掉灾难,迎接新生活。马山口人特别重视这个节日,摔瓜也郑重其事。老南瓜怕冻都是这么储存。关安泰怕兰馨够不着,他来帮助兰馨取瓜。
安泰病着,兰馨每天心情烦躁哪还记得过节?听他这么一说,兰馨的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冲出来,她拿过杌凳,“摔瓜,咱拣一个大南瓜,你摔。甩掉晦气你的病就好了。”
安泰凄然地笑着,“只要您和我爸硬朗,孩子们好就行。”
安泰想上去却是有心无力了。兰馨踩着杌颤颤巍巍上去,拿下一个大南瓜交给安泰。安泰摔了,那南瓜滚在地上,却连纹都没裂。安泰摇摇头,“瓜也摔不动了。”
兰馨心中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。
正浩迎门走进来,“奶奶、爸爸,你们摔瓜怎么不叫我?”他捡起地上的南瓜隔着门槛向院子里摔去,“砰”一声,南瓜四分五裂,鲜红的瓜瓤散落一地。正浩天真地笑着;兰馨苦涩地笑着;安泰嘴角扯出一抹象征性的笑意。这个家好久没有笑声了。
腊月初六关世清回了家,外面下着大雪,天幕低的让人透不过气来。关世清拄着拐杖来到安泰的床前叫了一声:“泰儿……你好点吗?”这一句倾注了他全部的爱和愧疚,子孙们并没享上他的福,相反跟着他受罪了。
关安泰强睁眼望着他,悠悠道:“爸,我要走了,不能尽孝了,你保重吧。”说完闭上了眼睛,两行泪流向枕间。
关世清看着儿子形销骨瘦,心中悲恸。他为儿子压了压被角,扭身出门紧走几步到墙角,靠在墙上哀恸不已,老泪横流,融化了一山墙冰雪。他仰头,漫天飞雪,天地浑然一片,他沧然问天:“我自问一辈子无愧于人,何以让我老来丧子,白发人送黑发人?”
红梅整理关安泰的东西时发现了两封信:
梅儿,原谅父母的懦弱和自私,你们的人生路才刚开始就遗弃了你们,今后的路上风雨自挡。虽然你们羽翼未丰,漫漫长路,会摔跤、会迷茫,会比常人付出更多的艰辛,但我相信你比我们坚强。
哪个父母不疼爱子女!那个父母不希望看着自己的子女健康成长!正是因为这些心性我才无力活下去。我时时听到你哥哥姐姐的痛哭呼喊,冰冷的黑暗包围着他们,我想张开翅膀庇佑他们,可我又看到你和正浩站在风雨中。你们在拔河在拉锯,我的心在滴血啊……我累了,我选择了逃避。
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,把弟弟,爷爷奶奶都丢给了你,尽管你才十几岁。但我相信你会承担,替我们承欢膝下,帮助弟弟成家立业。
父亲绝笔。
这封信绑架了红梅的一生。
关世清进来,见一张信纸在红梅的手里抖动着,她涕泪交流,压抑的哭声从胸腔里迸发出颤音,肩膀不住抖动。
关世清接过信,才看一句便让他哀痛欲绝,只见信中写道:
儿顿首拜上父母大人:父母年迈,本当儿孙绕膝,安享天伦,无奈儿心已死。
自打两岁过继给您,虽然是聚少离多,但我们父子情深,不是亲生胜似亲生。您虽然被人贬损,但您永远是儿心中的楷模。
儿不孝,让父母风烛残年饱受骨肉分离之苦,操心劳作,容儿来世再报养育之恩。
儿,泣血再拜。
两封信字字滴血,他怎么会把这些遗言话当面?令人痛彻心扉!但他又怎么能割舍父子亲情?
关世清心中悲恸,一声长叹:“儿啊,你让为父好苦!”他抚着红梅的肩膀,颤声道:“你还有爷爷,爷爷会陪着你们。爷爷虽然是根朽木,但是你累了倦了也可以靠一靠。还有一双眼睛,一颗心,会看着你们,记挂着你们。”红梅和正浩扑进关世清的怀里,叫一声爷爷,已是泣不成声:“我们要爸爸妈妈。”两个孩子在他怀里抖动着瘦弱的肩膀,令他肝肠寸断,一家人哭的天昏地暗。
邻居都来看望他们老俩,兰馨拉着关二婶的手,痛心疾首:“二婶,我把日子过散了,我没脸活下去了。”
“话不能这么说,谁都有过背阴的时候。红梅、正浩这俩孩子没了爹娘,你让他们靠谁去?把他们抚养成人就是你的功劳。”
罢罢罢,兰馨少不得挣扎起来,强打精神。
关世清强抑制悲痛挺起脊梁,挥毫泼墨把他的一生和期许用中药名字连城了一段文字:
拜别益母离常山,只为立志学岐黄。
尝五味、卧陈皮,勤学苦读报乡梓!
指点迷津遇高士,风云突变赶回乡。
挥大戟、荡肉蔻,披荆斩棘除豺狼。
威灵仙前盟誓言,永结同心志难忘。
天麻不佑敌入侵,地黄疮痍家国亡。
为保医书姐横死,红颜知己遭祸殃。
天怨人怒星星雨,卧薪尝胆巧伪装。
三支枪,通大海,十大功劳转南北。
罂粟壳,巧用计,杀敌无形人参汤。
家仇国恨难得报,羽箭鬼针似飞蝗。
命悬一线难独活,女贞相救奇事扬。
跨马宝,过山栀,马兜铃催紫河车。
车前滑石路难行,跋山涉水寻萹蓄。
此去遥无当归期,如萍漂泊苦参商。
为忧知母使君子,家书难寄泪湿裳。
一钩藤月弄断弦,梦里轩窗别红妆。
零丁生地暂寄生,一缕相思织流荒。
凌霄远志誓实现,一腔热血撒北疆。
四海升平归一统,当归泽兰夙愿偿。
呕心沥血三颗针,悬壶济世日夜忙。
天不佑我白头翁,灭顶之灾子孙丧
怒折沉香问苍天,天道不平何太伤?
济世行医鬼见愁,穿心万箭医道殇。
天道酬勤未有悔,万事细辛无藿香!
策杖拄番泪湿襟,暮年挥戟老亦壮。
厚朴传家德报怨,诚信立身终不忘!
内含:五味,陈皮、茴香、大戟、肉蔻、威灵仙、星星雨、三支枪、通大海、十大功劳,罂粟壳,人参、萹蓄。鬼羽箭、鬼针草、独活,使君子、山栀,紫河车、马兜铃,车前、滑石、苦参、知母、女贞子、一钩藤,生地、寄生,硫磺、远志,当归、萹蓄。泽兰、三颗针、白头翁、沉香、鬼见愁、细辛藿香、厚朴,四十味中药。
话虽如此,毕竟祖孙老弱。想要实现宏愿,还得付出超人的艰辛!
第四十三章安得长绳系白日元宵节刚过,人们就看到在大队院打拳的关世清,寒风中的他银白长须在胸前飘逸。打拳虽然少了凌厉之势,但还是一丝不苟,透着坚强不屈,让人敬佩!
晨读依然是抑扬顿挫,拉腔拖调,仿佛唱戏一般,成了大队院子里的一道风景。村里的几个老头是他的忠实观众。
吴凤英的女儿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,吴凤英想让女儿去卫生所便来找马成功,“你把闺女安排卫生所吧。”
马成功有些为难,“一个大队卫生所安排不了那么多人啊。”
“多一人少一人有啥了不起。”吴凤英半娇半嗔,“要不,让关先生回家,他那么老了,也该回家养老了。”
“这你可说错了,中医是越老越吃香,你没看见多少开小车的人都是来找他吗?那可是棵摇钱树。你以为我想用他啊,换了是别的事,早打发他了。”马成功眼底闪过恨意。
“那有啥难的,他回家找他看病的人照样找,开了处方还不是要来卫生所抓药。”吴凤英的膝盖碰了马成功大腿一下,瞥他一眼,娇声道:“两不耽误嘛。”
马成功伸手在她肩膀上按一下,坏笑一声,“你这娘们,算盘打得太精,忒坏!”
吴凤英抛一个媚眼,“没你坏!你答应了?”
“总的有个由头啊。哎,你在大队灶上做饭,你只要能让他回家,咱闺女就能来。”马成功急不可耐,“我坏?今儿就让你知道我怎么坏。”只听吴凤英一声浪笑,接着便是桌椅嘎嘎吱吱的呻吟……
这天早起几个老头照例踱进大队院里来观看,却不见关世清打拳,心想自己今儿来早了?就在廊圪台上坐下等,直到日上三竿还没见关世清出来,他们觉出不对劲儿,就去敲门,就听见关世清在里面哼哼,他们撬开门进去。关世清有气无力道:“昨儿我也没吃甚别的东西,一夜起来十几次,拉得我头晕眼花,两腿麻。”
“你昨儿还好好的,怎么黑来就病了?”
“你是医生,你还不知道是咋了?”
“唉,谁能想到啊,”关世清一声叹息,一再忍让就会被别人视作软弱可欺。他脑中闪过巴豆滚圆的影子,又是巴豆!巴豆啊,你本是药,治病救人的,却被人利用,杀人于无形啊。
刘义听说关世清病了,来看望他,知道病因后气愤道:“先生,四人帮都倒台了,他还这么横行霸道,难道就没人能整治了他?”
“可是,咱又没什么证据。”
“可是他们这么害你是为啥?”刘义很困惑。
“这还不明白,还是调剂的位置。”
“哦——”刘义恍然大悟,“他妹妹要结婚,想安排干闺女来吧。”刘义扳着手指头数:“先是吴凤英,吴凤英不干了,是他弟弟,他弟弟不干了,又是他妹妹,这他妹妹要结婚,又要干闺女来,卫生所成他家的了。”
“咱也阻止不了啊。”关世清意味深长道,“今夜,又会庆祝奸计得逞。”
刘义告辞出来心里已经有了计划。晚上他躲在暗处,等吴凤英走进大队院,他就跑到吴凤英家院墙外捏着嗓子喊吴凤英丈夫:“支书叫你们去商量闺女去卫生所的事。”
吴凤英婆婆和丈夫知道这几天计划这事,听人这么喊屁颠屁颠赶往大队院去了。
与此同时,几个人都听说关先生晕倒了,慌忙赶往大队院。
吴凤英婆婆和丈夫走进大队院里,见静悄悄的,支书房里并没有灯光,正自疑惑,却听见里边有浪笑声。这事婆婆早有耳闻,今日亲自撞见却是难以接受,一腔怒火直逼脑门,逼着儿子让他撞门,儿子却害怕犹豫。她气的扇了儿子一耳光,骂声没出息!拿起一块石头照窗户上砸去。
只听“哗啦”一声碎了,不知道谁喊了一声,有坏人砸支书窗户,这些来看关世清的人听见声音都围了来。有人拿手电筒一照,就见支书和吴凤英衣衫不整在里面……
马成功出来要抓吴凤英婆婆破坏公共财物,吴凤英回家和婆婆丈夫生气。
关世清叹一声:“天作孽犹可恕,自作孽不可活!”他给兰馨捎信让接他回去。
兰馨和孙子正浩来接关世清回家。马成功和主任及卫生所几个医生送出来。马成功脸上挂着惯常的笑,那笑容似冬日里的寒风森冷:“关先生,不服老不行啊,你也别强撑着,回家好好养病,等你康复了我派人去接你。”
这话别人听了似乎是支书对医生的关爱,但是关世清明白,言下之意:不接你你就别来了。虽然心中气愤,可是他的话说的滴水不漏,偏让人反驳不得。
关世清躺在板车上脸色苍白,但眼风凌厉扫过马成功,满含讥讽,淡然道:“多谢关心。”心道:我虽然身体有病,心却没病,午夜梦回时,扪心自问无愧无悔,不受良心折磨,会尽快康复。但这些话却没说出口,毕竟不是马子健,一个晚辈,怎么能和他一般见识,逞口舌之快?他闭目挥手,示意兰馨走。
一辆板车载着他和全部的行李,正浩和红梅在前面拉着,兰馨跟在后面。关世清躺在车上,望着满山的红叶渐次凋零,天上云彩被风撕扯成丝丝缕缕。他心中的寞落感像雨后的野草疯长着。这是他又一次“回家”,今生会不会再有机会“出去”?他看看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兰馨,风吹乱了她鬓边白发,想起和她论马的时候,她齐肩短发用一条蓝色缎带系着,月白掐腰小衫、长裙飘逸,温文尔雅。叹一声,人生如梦啊!再看一看正浩,拉绳嵌进他稚嫩的肩膀,忽又觉得肩上担子不能卸下,复叹道:“安得长绳系白日,向天再借几春秋,容我暂携弱子走一程!”
关世清康复后马成功并未通知他去,吴凤英的女儿却去了卫生所。关世清明白,一个大队卫生所能养多少人?他便在家,虽然仍然有人来看病,但是他却不挣工分了。
祭灶后关世清依然写对联,然而天井洼却是一片寂寥。往年这时候,竹青都是忙着给孩子准备新衣服,给大人准备干净衣服。安泰准备柴火、松柏枝,让大年初一点燃蒸火,——意味着日子蒸蒸日上。今儿,没了竹青里出外进的歌声,没了安泰忙碌的身影,老的老少的少,让人倍觉凄凉。
除夕,家家灯火通明,鞭炮齐鸣,孩子们放烟火吵闹不休。红梅和正浩却安静地躺在床上,兰馨唉声叹气,屋宇弥漫着消沉悲凉之气。
关世清知道他们都在想念竹青和安泰。他反剪双手踱至院外,夜幕下万家灯火,晶莹闪烁,疑似星落人间。不时有烟火飞升在空中绽放出璀璨花朵,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硝烟的香味,整个山村似要舞动起来了。他心中一动,返身进屋:“孩子们快来动手,咱演戏。”
正浩姐弟俩看着爷爷兴致高涨不忍违逆,遂起来听爷爷调遣。关世清让红梅和兰馨用红纸剪出诸葛亮等三国人物贴在窗户上,然后让她们到外面看窗户。他一手举着灯上下左右晃动,一手敲锅碗盘碟,嘴里唱着:我正在城楼观山景,耳听得城外乱纷纷……
夜空拉上了厚厚的帷幕,连那半轮下弦月也隐去了踪迹。夜色如浓稠的墨涂抹了一墙,窗户透出橘黄的光,在那光影里孔明羽扇纶巾演绎着空城计。
姐弟俩看的呆了,正浩进屋也要玩这“皮影”,红梅又剪出铁梅、阿庆嫂等现代人物,一家人玩的有板有眼,惊动得四邻也来观看。小院里顿时有了生机,斯人已逝,生者如斯。
春节过后,孩子们都上学了。兰馨拿起水桶去挑水,两只水桶吱纽吱纽叫着来回摆动,倾斜的几乎要倒过来。她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和她捣蛋。她想起竹青挑水的样子,那扁担在肩膀上稳稳当当,甚至可以不用手扶,颤颤悠悠一路小跑。犹如水上仙子,亦或是青衣花旦在舞台上迈着莲花步,甩着水袖一般动人。她打起水弯腰弓背往回走,那水桶仍旧晃荡,水花飞溅。她放下担,到路边折起荆条圈成圈放进桶沿,但那水并不受禁锢,仍然争先恐后向外飞溅,打湿了衣裤。她不会换膀,只能左肩膀挑,可前面偏巧是左楼梯,前桶碰到楼梯连人带桶摔下来了,水桶也摔坏了,腿也跌伤了,她提着坏水桶拄着扁担一瘸一拐回来了。
关世清叹一声气:“唉,你哪会担水,还是我去吧。”
关世清拄着拐杖要去担水。兰馨让他先在院子里试试,他会担,但是担起水却步履踉跄,平路尚可,上下楼梯却不能。
红梅、正浩放学回来看见爷爷奶奶的阵势,夺下扁担就去抬水。老俩看着稚嫩的肩膀上压着沉重的扁担,流下了混浊的泪。
关世清在家养老,虽然还有人慕名前来就诊,但他不在卫生所了,不挣工分。家里只有兰馨半个劳力,日子过得自然拮据。
这天正浩收到了县一中的通知书,他拿回家让爷爷奶奶看。
关世清摸摸孙子的头,用赞许的眼神看着他:“不错啊,这要是搁在过去就是秀才了。”
兰馨高兴地夸赞:“好孙子,有志气。奶奶去烧香,放挂鞭,咱家这下可扬眉吐气了。”
正浩拉住奶奶:“奶奶您先别忙,坐下我有话说。”
“你有什么要求奶奶都答应你。”爷爷奶奶诧异地看着正浩。
“我不去上学,我要去挣工分!”正浩一本正经地说。
“你傻了?多少人想上还上不成呢。现在不论成份了,咱有机会了你怎么不珍惜呢?你哥哥姐姐当年是想上上不成,……”兰馨哽咽着拿袖子擦着眼泪。
“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。可是咱家没人挣工分啊,我是男人就要挣工分养活你们。”
兰馨抚摸着他的头,心疼道:“好,知道孝顺,奶奶就没白操心。工分的事你甭管,有奶奶呢,你只管好好念书考卫校,甭让咱家的医术失传。再说了,膀头有力养活一口,心头有力养活千口。你挣工分够干甚?连你自己也养活不了。好孙子,奶奶还等着跟你享福呢。”
“我在家可以跟爷爷学习,绝不会让医术失传!”
关世清咳嗽一声,面色凝重,威严中隐含着疼惜。
正浩便不再说了。兰馨递眼色给他,他出去了。兰馨心中酸楚,关世清不能去卫生所就挣不到工分,本来她家就是缺粮户,这会儿只有她这个半劳力,孩子到县一中上学花费大,那将会更加艰难。可是她并不抱怨,默默地看一眼关世清,眸中满是希冀,仿佛黎明时的一抹霞光。
关世清坐在柳圈椅子上戴着老花镜看书,貌似专注,实则心中翻江倒海:他虽然头脑清晰,耳聪目明仍能坐诊,但是却不能去大队卫生所了,怎么能低三下四去求告他?但他不会就此服输,两个孩子还要上学,他会想办法的。他从报纸上了解分析了当前形势,在心中筹划再次出山——自己开诊所!
开学了,兰馨给红梅姐弟俩准备好了铺盖等行李送俩人上学去了。中午红梅却回来了。
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兰馨奇怪地问她。
“我不上学了,上工。”
“你说甚?你不怕爷爷拿烟斗敲你。”
“敲我也没用。你俩都七老八十了怎么挣工分?我就是坐到教室也学不进去。”她拉住奶奶的胳膊摇晃着,“奶奶,正浩考的是县一中,我不一样啊,不过是公社的高中,上不上都无所谓。再说了,咱村哪个女孩儿上高中?还不是早早就回来了。”她噘一噘嘴,“就你和爷爷非得逼我上学。”
兰馨作势在她头上扇一巴掌,“你这闺女真犟。”话虽这么说,但是她何尝不知红梅是牺牲自己成全弟弟,心中凄苦,鼻子一酸,眼泪早淌下来,她扭身进了厨房。
红梅佯装没看见,拿起扁担水桶快步走向山后,在山后无人处才放声痛哭,一腔悲愤,两行清泪,告别了学生时代,铺开了人生新的篇章。当她挑回水来,眸中便是坚定的神色。
下午老师来家访:“关先生,红梅成绩一直很优秀,有希望考上大学,辍学太可惜了。”
关世清放下手中的参考消息,笑着从椅子上挣扎起来迎接老师,他客气地请老师在院子里坐下,让红梅给老师倒茶。
老师征询道:“红梅可免去学费,还是让她去吧。”
关世清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愈的神色——他居然到了要别人施舍的地步?然而只那么一瞬便神色如常:“感谢老师美意,我会想办法的,一会儿我劝她跟你们走。”
红梅拉着老师走进厨房,低声道:“老师,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,我爷爷不能去卫生所,奶奶只能做一些手头活。她的脚虽然是放过,但是,却不会担水,扁担晃荡,一路洒回来水也就完了。”她掀开缸盖让老师看,厨房里转一圈都是水缸、水桶,里面全是水。“我们上学时都要把缸挑满,可是我弟弟到县城读书,我再两星期回来一次,家里甭说别的,吃水都难。”她又向外面努努嘴:“我爷奶都那么大岁数了,我怎么忍心丢下他们不管!”老师们深表惋惜。
兰馨望着老师远去的背影,歉疚道:“人家的孩子是园中的花儿,咱家的孩子是山上的草啊。”
关世清接口道:“花开终有时,疾风知劲草。咱家的孩子更经得起摔打磨练!”
秋后土地下放到各家各户。人们起早贪黑,干活不再是磨洋工。人勤地不懒,天道酬勤,吃扯面已不再是笑话,饺子也成了家常便饭。红梅和奶奶两个人上地,关世清拄着拐杖陪着他们,虽然他做不了什么,但是他在地边一站,给她们奶孙俩莫大的鼓舞。春种秋收有乡亲帮忙。
关世清托人在芳草地租房子,装修,准备开诊所的事。
正浩在学校穿的是奶奶做的鞋子、补丁衣服,同学讥笑他,他并不在意,只低头学习。放假了,为了节省八毛钱车票,他和几个乡下的同学步行出城到三道岭扒煤车。拉煤的多是一些柴油车,到三道岭爬坡很慢,他们像铁道游击队一样扒上煤车。次数多了司机便有了防备,把右边的门锁了,他们打不开门只好跳下来返回坡底等下一辆车。运气不好时就走路回家。
每次回来奶奶都要给他改善伙食,走的时候又做走饭。准备干粮,但是正浩不要。在宿舍同学问他为什么不带干粮,他说:“干粮,干粮,步步思想。没有干粮也不想它,带干粮反而是负担。”
正浩每次上学关世清都要送出村外,坐在地塄上目送他消失在转弯处。他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,没想到却枯木逢春,再现辉煌。
第四十四章冰棱花开意未央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,满山的桃花夭夭灼灼,连翘花绽放着金子般的光芒,人们脸上满是灿烂的微笑。
关世清坐在院子里的柳圈椅子上,戴着老花镜看《参考消息》。
兰馨手里拿着针线坐在廊下和关二婶聊天:“二婶,你还捻线干甚?现在都是买鞋穿,买的鞋轻巧又俊,谁还做鞋?就是你这三寸金莲的绣鞋也有卖,你快甭捻线了。”
“唉,我捻了一辈子,习惯了。”关二婶拇指和食指一捻,陀螺飞速转起来,起初还能看出轮廓,渐渐地只看见一个圆点。“一天不捻线就觉得没着没落,心里空荡荡的。”
二人正说着话,马长友在大门口探头,见关二婶在里面又缩回去了。
他一探头被关二婶捕捉到了,大声喊道:“有话进来说,你就改不了这日鬼样?”
马长友被二婶发现了只好低着头进来在兰馨身边坐下,吞吞吐吐道:“大娘,你给我掐算掐算,我儿婚姻啥时透?”
兰馨还没来得及回话,关二婶就先开腔了:“孩儿是不错,平头俊脸儿,又勤快。只可惜有你这样的爹,谁提起你不恨得咬牙?”
马长友抬手在自己脸上作势扇了一巴掌,“我不是人!”
关世清震一震手中的报纸,似有不愉之色。
“甭做样儿,早知今日何必当初!”二婶一双大眼在三人之间来回睃视。
兰馨接口道:“都过去了,以后好好待人就是。只有以心换心,才能换得真心。”她放下手里的活儿,“你儿多大了?”
“二十八。”
“你报时辰吧。”
“你也是立场不稳,被人当枪使,可你……”
“卯。”马长友怕关二婶数落他,赶紧报时辰。
郭兰馨掐指算了半天,沉吟道:“快了,立夏旮旯就有喜信儿,秋后就成了。你赶紧打家具准备吧。”
马长友惊喜道:“是不是?若果真应验了,我一定请大娘喝酒。”他站起来朝着兰馨和二婶作揖,“麻烦二婶留心给介绍个闺女。”
待他们走了,关世清嗔怪兰馨:“你越来越能胡诌了,还立夏见信儿,有鼻子有眼儿。”
“我可不是胡诌,”兰馨轻笑道:“那孩子肯吃苦,又能干,现下政策好,只要肯干就能赚到钱,两层小楼房也盖起来了,还愁没人跟?不过是因为马长友名声不好耽误了。这时间一长人们就淡忘了,毕竟儿子不和他一样。我早听说了,有姑娘看上了他,只是大人不同意,只要二婶出马还有不成的?”
话音刚落,就听见外面有人找。
“关先生在屋吗?”随着一声问刘义走进来了。
关世清和兰馨惊喜道:“刘义,你怎么闲了?”兰馨起身倒了一碗茶水递给他,“快坐下,喝点水。”
他喝着茶神秘道:“关先生,昨儿大队院子里可热闹了。”病人来看病都会和关世清说一些外面的事情,有家长里短,也有“政界要闻”,他只听并不发言。听刘义这么说,他靠在柳圈椅子里微笑着,“刘义,你又犯老毛病了?”
刘义喝了一口茶,激动道:“不,关先生,这必须说,这可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儿。昨儿大队院门外圪台上一挂接一挂放鞭,比过年还热闹呢。供销社的鞭炮都卖脱了,邻近村供销社也被买脱了。我也买了一挂一万头鞭放了,真痛快!”他说的比放鞭炮还热闹,却还没进入主题。
兰馨问道:“为啥放鞭啊?”
“你们没听说吗?马成功下台了!撤了他的支书了。他原来整人斗人,祸害大姑娘小媳妇,谁不知道,不过是敢怒不敢言。我碰见他和吴凤英苟且,他就打发了我,又阴你,咱是玩药的却让人家用药玩了咱。都怪我那年在大队厨房说吃了巴豆会拉肚。马成功心机太深了,他用巴豆害了咱俩。”刘义情绪激动,“他不过是一个村支书,为啥男女老少都怕他?还不是人家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!看谁不顺眼就斗谁,卫生所好像是他家开的,结果怎样?现在散摊了吧。他也有今天,这会儿供销社门外贴满了大字报,把他做的事都抖落出来了。”
关世清震了一下坐直了身子,眼中闪现出精光一轮。积郁心中多年的郁闷如风吹乌云散,变得澄澈明静。游走于体外的精神霎时聚拢来,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,觉得浑身充满了活力!他叫过红梅来,吩咐她摘下暖帘,饱蘸浓墨,运力于腕,似倾注了一生心血,在上面书写了“汉阴堂”三个雄厚的大字,并要求她绣上去。
红梅不解其意,他满脸舒心的笑意,沉吟着却没说出来。
此时他精神抖擞豪气冲天,银白长须飘扬在胸前,更衬托出仙风道骨长者之风!
“那你就没什么想法?”关世清望着刘义,声音朗朗,眸中满是喜悦和期望。
“咱俩在芳草地开个诊所?”刘义恍然大悟,“也该咱扬眉吐气了!”
“好!”关世清毫不犹疑,“我早租好了房子,也装修了,只是没有得力人,既然你有这想法,那咱说干就干。”
“好,关先生,有你撑腰我还怕啥!”
“我给你开个清单,你回去准备。”关世清的心情似此时艳阳般明艳。
一个月后,关世清再次走出了马山口村,在芳草地挂牌行医。他虽然年逾古稀,却信心百倍,仿佛冬季里的一束冬凌草,枝叶凋零,却结出令人炫目的冰凌花,重新绽放出生命的火花!正是:堪笑严冬摧万物,依松作伴傲风霜。
韶华易逝痴心在,二度花开意未央!
冬凌草正是可以防癌抗癌的神奇之草。
这时,马山口村把山里的水接回来了,人们不必再去挑水。村里也通了电,把“灯头朝下”的神话变成了现实,村民的生活那是芝麻开花节节高。红梅应聘到村里当上了民办教师。
电对于关世清并不陌生,早在三十年代在上海就见过,但是马山口村通上了电,他却觉得格外的神奇,明亮!他的诊所亦是风生水起。
元宵节关世清派人赶车来接兰馨和关二婶去芳草地赶会,看故事。
这天,风和日丽。他们在二楼窗户前俯瞰,街道上人流如潮,衣着光鲜,明媚的阳光给赶会的村民脸上涂抹了喜气洋洋的色彩。街两旁各种小吃叫卖不绝于耳,醉人的香味充塞着大街小巷。村村有故事,依序慢慢游行,有舞龙的,跑旱船的,最引他们瞩目的还是马山口村的背棍。
背棍,马山口人称其为走桩,即一人背后竖一根“铁棍”,举一个演员,随着背铁棍者的步伐起伏演员翩然起舞。背棍者必须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男人,演员则是适龄儿童。演员是站立在铁棍上,年岁大则过重,不利于背棍者走插花舞步,太小又不善表演有碍观瞻,有的根据故事一人还要背两个演员。演员都要化妆,着戏装,装扮成故事,有《白蛇传》、《枪挑小梁王》、《三打白骨精》、《梁祝》等等。
关世清看着游过来的一枝桩——梁祝,思绪飘忽,恍若儿时:马子华扮演祝英台,一袭长衫,衣袂飘飘,一双明眸顾盼生辉;他扮梁山伯,青衣小帽。二人手拿折扇在关老三的肩膀上颤颤悠悠。他心中倏忽一惊,幂幂之中早已注定他们今生无缘吗?
关二婶看着走桩的壮年,想起关老三,那时他是马山口村走桩的带头人,腰板挺直,身背两个孩子舞步娴熟悠然,引人注目。
斯人已逝,言容犹在耳。关二婶和关世清虽是注目游人,却神思游离。只是,成灰往事难从觅,似水流年怎可追!
兰馨看的高兴,推一下二婶叹道:“谁能想到,咱能过上这好日子,大米白面随便吃,不动针线穿衣服。暖铺热盖住新房,南北赶会又看唱。”
关二婶回神道:“你说话像唱戏一样。”她轻轻叹息,“可不是,死了谁苦了谁。咱赶上好时候了,好好享受吧!”
关世清意味深长地一笑,似春风拂柳般祥和。
光阴荏苒,又是一个槐花飘香的季节。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,静谧的午后,关世清坐在诊所院子里的槐树下看报纸,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倩影,书写着一首小诗,记录着曾经过往。鸣蝉“知了,知了”放声歌唱。他喜欢槐花的清香,这清香里有门前老槐树的影子,沉淀着乡愁……
邮递员送来了正浩的通知书,他被第三军医大学录取了。
关世清接过通知书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,一下子觉得松散了。
为此,他特意回了家。乡亲们欢送正浩上学时,他伫立村头,久久凝望孙子背影,感到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,好像自己又一次走出去了。
第四十五章谢幕无悔偿夙愿在一个秋高气爽,碧空如洗的日子关世清再次回到马山口村。他注目观望:山菊花肆意盛开,满山金黄,牛羊点缀其间;殷红的柿子挂满了枝头,像是节日的灯笼欢快、喜庆;田里的庄稼成熟了,沉甸甸的,正是收割的好时节。街道整洁,两层小洋楼排列两边。整个山村沉浸在祥和之中,殷实富裕好个秋!
他和关正浩早早下了车,想走一走,饱览这无边秋色。关世清一身中式衣裤,千层底布鞋;满头银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银须飘然;目光深邃,虽然步履蹒跚,但是风采依然。孙子正浩身着军装气宇不凡,搀扶着爷爷,悠闲漫步。路两旁田地里的村民,停下手里的活儿,满脸喜悦和关世清打着招呼:
“关先生,回来了?不坐车,走路啊?”
“关先生啥时坐车到门口过?就是早些年骑马,那也是到村口就下了。”
“从前,咱穷的时候坐不上车,如今自己有车了倒不想坐了。”
“好!好!今年好收成啊。”关世清微笑着像大家点头回应。
这时,二虎开着车拉着一车家具到这也停下了,和关世清问了好。大家隔着路喊:“二虎,给儿子娶媳妇?”
“是啊,”二虎挨个给大家发烟,离得远的他跑过去发,“到时候大伙儿都去热闹热闹。”
“恭喜,恭喜!一定,一定。”
马成功弯腰弓背灰头土脸在刨地,大伙儿像是没看见他,他也不分享大家的热闹。村民以前对他是既怕又恨,如今对他是不屑。
关世清踌躇着停下来,如果装作没看见马成功,那不是他的风格。正浩拉一把爷爷,示意走吧,不必搭理他。但是,关世清认为他只是个晚辈,自己何必和他置气,便主动打招呼,“成功,刨地啊,好收成啊!”
马成功抬头用袖子擦一把脸上的汗,打量着这爷孙俩,冷笑着:“衣锦还乡啊,炫耀?”他儿子在旁边颇觉尴尬。
正浩神色不悦,正要反唇相讥,关世清抬手制止了。他笑得云淡风轻,“俗话说,远亲不如近邻。我们世代为邻,有什么深仇大恨,你何必这样?”
马成功笑意更森,更冷,犹如寒光利剑直指人咽喉。他举镢头捣碎一块土坷垃,“有仇没仇不是让你嘴说,在你心中!”
“心中有佛,眼中便有佛。”关世清抬眸远眺,“我看人世一切皆美好,人人心中有爱,无怨无恨。”他缓一缓,语重心长道:“我和你爸是一茬,不妨倚老卖老和你说句掏心窝的话,凭你的智商,赶上现在的好政策完全可以做好生意。可你做一项败一项,为什么?你想过没有?二虎和大宝都做的那么好,你反而不如他们?因为你重利轻义,处处谋算!再者,多少年来养成了凌驾于人的习惯,对人总是颐指气使,忘记了尊重和善待别人,一败涂地也是必然。”
“你这是揭短!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?”马成功冷笑一声,拼力一撅头刨下去,“我赔钱是我的事,用不着你来教训我!”
关世清并未生气,依旧心平气和,“是,凭你的所作所为,根本就不配我教训你!但是,你不为你想也该为孩子想想。你爸被仇恨迷失了心性才使得你心中只有恨,而没有爱。难道你还要把这种扭曲的心性延续下去?”
关世清不顾马成功怒不可遏,继续道:“你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,而你儿子还要在村里生活,不能遗世独立吧?如果还沿用你那套处世哲学,那是行不通的!”关世清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那晚,马成功平生第一次失眠了。
红梅和正浩商量,今年中秋节要给关世清补过八十大寿,通知大伯安平、叔叔安恒两家人都回来大家热闹一回。
一个秋色浓的让人沉醉的日子,正浩在新修的院子里搭了个彩棚,祖孙三代围坐一起。关世清端坐上座,银须飘逸,仙风道骨,令人肃然起敬;兰馨端坐于侧,慈眉善目,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;安平、安恒夫妇坐两旁;孙子辈坐下首。关正浩身着军装颇有关世清年轻时的风采。大家举杯向关世清敬酒,互相问询。安恒讲起了他的故事,令人唏嘘,他的一生同样是坎坎坷坷,现在总算是时来运转,三个孩子两个上了大学,也算是得偿夙愿。
关世清看着儿孙满堂,个个神采奕奕,志得意满,有一种满足的快慰,人生一世夫复何求!
他极目远眺,苍茫山脉连绵,巍峨雄壮,历经世事变迁,亦不减雄风!想来,自己一生风雨兼程,历经坎坷,却无怨无悔。
村里人也纷纷来道贺祝寿。
热闹中马成功的儿子走了进来,带着讪讪的笑意,众人一惊,空气顿时紧张起来,几个孙子已经握紧了拳头立起来了。
关世清摆摆手,示意大家坐下,倒了一杯酒微笑着递给他。
马成功儿子接过酒,举杯向关世清道:“关爷爷,祝你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”说完,一饮而尽。他顿一顿,“我来是代表我爸爸完成我老姑的心愿,——让她进您家祖坟!”
关世清想要站起来,但他还是忍住了。他在心中默念:傻丫头,你听到了吗?你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。诚信和坦荡可以化解一切恩怨。人无信不立,业无信不兴。诚能动天!他举杯向空中虚碰一下,一饮而尽。低头时眸中已经有了氤氲之气,依稀看到马子华灿若明霞的笑脸;那匹绝地无尘的马向他奔来;尾随着那只赤胆忠心的狗——虎子。
关世清示意正浩,关正浩大方地握住了马成功儿子的手,诚恳道:“上辈人的恩怨一笔勾销,我们以后还是好邻居!”
关世清看着年轻人相握,恍惚还是年轻的时候,风云变换,搏击中流!
是啊,一切的恩怨情仇,将会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中。江山代有才人出,各领风骚数百年!
关世清爽朗地笑了,所有人都笑了,笑声在马山口村久久回荡……
(全书完)
后记历时两年终于完成了这篇文字,有一种像“马拉松”到终点的疲惫和快慰!
在细雨敲窗的午后,又忆起了奶奶,密密的雨线把一梭梭零碎的记忆,拼成一串串文字,也许对于奶奶和我都是一种慰藉。
儿时我喜欢听奶奶讲故事——奶奶很擅长讲故事,现实的、虚幻的,她都能编排的有声有色,而且不厌其烦,娓娓道来。那时很大程度上只把她的故事当做是催眠曲,亦或是文化匮乏年代的佐料,就着饥饿咀嚼下咽,有如风过无痕。现在看来倒是成了启蒙自己文化教养的佐料和沃土。当我老了,蜷曲檐下沐风浴日时,翻捡出来也算是色彩人生的一点斑斓吧。
如果你从拾荒者遗失中捡拾起,又好奇一翻阅,切莫责怪言语之不严谨,故事之荒谬,我姑妄言之,你姑妄听之。如曹公所言: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。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味?”。亦如欧阳修所言:“争奇斗异各取胜,遂至荒诞无根原。”权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耳。
也许你会觉得故事不完整,这可怨不得我,是奶奶的故事讲的虽然余音绕梁却是断断续续;看似知无不言,实则另有隐情。比如关世清让红梅在门帘绣“汉阴堂”是什么意思就没讲,所以,我也无法交代。只是听说八十年代后期,羊肠坂路再度辉煌,有一天,一小车路过马山口村,因为车缺水抛锚,进天井洼讨水时,发现了门帘上“汉阴堂”三个字,和红梅讲述了他们家也有这三个字,也是爷爷留下的。奶奶这才讲述了一个古而不老、语惊四座故事:说是她爷爷当年在北平曾经结拜过十大弟兄,他们的庚贴上都写着这三个字。汉阴堂乃是十结拜兄弟所创,资助有识之士的会馆,关世清乃是地下共产党员。这个奶奶怎么就隐匿了呢?……
窗外风横雨狂,我忽然觉得有点像关世清的一生,虽然命运多舛,而他却坚忍不拔,坦然面对,有如苏轼《定风波》中所抒发的淡定和超然的情怀:任尔风雨阴晴,吾且吟啸徐行!于是,借用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这句词做了小说的主线。
待到真正敲打键盘时又犹豫了:关世清的一生,从民国到八十年代,近一个世纪的历史风云和人生跌宕,又岂是我一串文字所能承载的!那个时代的人和事又很遥远,难以想象,但是,当我很投入地站在兰馨的立场的时候,却是那么深刻地理解,兰馨对他的仰慕,并甘愿为他付出一生,嫉妒却不恨他和马子华的爱。也正是他的有情有义和诚信打动了兰馨。风流倜傥和才华横溢也是令女人倾慕一生的原因吧,慧兰也因此无怨无悔。
渐渐的我已经忘记自己,穿越于他们之间,时而惊慌失措;时而坦然;时而欢跳如脱兔;时而抑郁难支;时而柔肠寸断潸然泪下。也许你会说我残忍,把关世清的命运写的过于悲惨,似乎让人看不到希望。可是生活哪能尽如人意,处处花团锦簇!写着,写着,人物命运已不受我掌控,我只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。或者你会认为关世清的形象太过完美,可我想,一个经过淬火锻造的人,岂能喜怒形于色?若是斤斤计较,争锋相对那还是他吗?
有朋友说写这样的东西不跟时代节拍,大家都在写穿越、玄幻、都市爱情之类,而我这样的故事不吸引人。我不是职业写作者,与经济无关,与跟风无关,只为自己的心。这个故事储存在心里日久发酵,膨胀,它们自己就要冲出我的胸腔见诸于世。
我知道自己文字功底的浅薄,不足于把人物刻画得淋漓尽致。但是,关世清、郭兰馨、马子华、赵慧兰他们一个个鲜活地向我走来,我崇敬他们,深爱他们,感激他们,他们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。
故事写完了,但是意犹未尽,又零零碎碎写了这么多。盼望大家善待他们。
谢谢所有走进我文字的亲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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