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原春色
张荣
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,每每过了立春,即使塞北高原的大地依旧千里冰封,却总感觉冷硬的风里夹杂了几丝温软。
盛大的春节总在立春前后隆重而来,早春的味道便成了年货的味道。西北人酷爱的红烧肉、酱肘子、肉丸子,还有花馒头、炸年糕,无不热气蒸腾地呈现出一派繁忙的欣喜。渐近中年的这些年,每到腊月我便在内心里下定决心要帮爸妈做些杂务,哪怕只是递个盆拿个碗,但每次都因种种缘由被拒之门外,及至回家,桌上已摆满了美味佳肴。金灿灿的炸糕、花团锦簇的馍以及肥美浓香的红烧肉,曈曈红日及窗,米兰又开出细碎的小花,家里的春色便是这混杂的色泽与香味,是年糕的金黄,是红烧肉的酱紫,是印刷的春联上那隐约的油墨香。
盛装的春节,要有簇新的衣衫才有仪式感。即使变天时依旧冷风肆虐,也会褪去隆冬厚重的棉衣,换上轻俏的新装。于是,北国的早春便是街头衣饰轻软的时髦女子微裸的脚踝,或纤细骨感,或厚实丰腴。即使那一截肌肤会因气温的低下而变作青灰也断然不肯放弃。针织的围巾换成了薄纱,姹紫嫣红地在微风里飘摇;新染的发色在阳光里闪动如流星,点缀了钢筋水泥的生冷。塞北的早春,在半个正月里落花般随风卷地而起,是拉着卷帘的商铺贴在门口的春联与中国结,是上元夜广场上器宇轩昂的宏大花灯和甜糯的汤圆……
还未到春江水暖的时段,高原上的早春显现在清晨的空气里,冰凉里多了温润。早点摊上的炉烟,清浅的灰蓝,袅袅地混着烤饼的香气飘散。车水马龙,鸣笛脆响,车尾的蒸汽变成水滴润泽了干硬的路面。走在晨风里,也冷,重工业城市的轻污染形成淡淡的霾,阳光升起在高楼的那一端,迷蒙着一点点移到路面上来。早市的摊贩增加了不少,灰乌乌的棉被被掀起,露出水灵灵的黄瓜、鲜嫩的娃娃菜……人流搅热了街道,节后还未撤走的红灯笼献出艳丽的红。高原的春色便是隐藏在市井里的喧嚷。
还记得儿时的那些早晨,掀开厚重的棉门帘,一片莹白的世界闪亮了无法表达的浪漫,穿着笨重的手工棉鞋轻轻踏上松软的雪,太阳出来了,眯着眼看红装素裹。村口的老柳树结上了一串串碎碎的冰花,在乡村瓦蓝的天空下凝成乡下孩子眼里的风景片,低矮的黄土房糊满了鲜艳的春联,按照西北的习俗,头年若有老人过世,春联的颜色是黄色,第二年是绿色,直到第三年才能恢复红色,所以,村里的春联年年会夹杂别的颜色,在孩子们眼中变成不一样的风景,蜿蜒的土路被早起的人畜踩踏,露出湿润的黄土,有觅食的黑狗快速跑过。离乡之后,故乡的早春是回忆的颜色,会在某个二月的清晨伴着微雪猝不及防重新回归。
西北有谚语说:“春不刮风地不开”。于是,初春的风也是塞外高原春天特有的馈赠。夜里,如果有一场狂风吹过,清晨必然会有冰蓝澄澈的晴空和鲜润温暖的阳光,冬至后就开始北移的太阳,慷慨地照进明亮的窗,融融的暖意一时间让人忘记了二月的微凉,恨不能一身春装去奔跑。几场或大或小的风之后,枯枝便柔软了,约略积着残雪的远山日益朗润,柏油路面也泛起湿意,花圃里隐约有了泥土的淡香。
塞北的春天在风里,风吹开了封冻的土壤,吹开了母亲河厚厚的冰,当鲤鱼随着冰凌跃出,在硕大的铁锅里变成餐桌上的美味,叫嚣着减肥的人们,不顾一切地大快朵颐,春,便随着青花瓷的碗沿儿悄悄地溜进了人们的肠胃里。去年,应邀去黄河边参加一个开河鱼的仪式,回时,阴郁的天空落下了微蒙的雪雨,灰色的城市在迷蒙的水雾里现出烟雨江南的柔美。我踩着清澈的积水,迎着湿漉漉的凉风,纵然毛呢外套需要紧裹着抵御冰冷,心里还是一片欣喜,毕竟春天就这样以不讲道理的冷硬闯了进来。
高原的早春是晨风里上学的儿童,难看的校服因脱去了厚重的内搭变得轻盈了许多,三五成群如报春的小鸟叽叽喳喳。公交车上,一对胖鼓鼓的父子在温习前一天的诗词,小男孩鲜润的小脸做苦思冥想状,之后磕磕绊绊开始背诵,一句“草长莺飞二月天”,一句“烟花三月下扬州”,便勾起一群人对春的向往。车子驶过城郊,窗外的原野依旧苍黄着,却不知怎么,总感觉灰突突的荒芜深处埋藏了柔软的微黄。高原上的早春是高楼深处的阳台上晾晒着的婴儿服,粉红的是桃花,鹅黄的是柳芽,嫩绿的是榆钱儿,一朵朵、一条条、一枝枝招着春天的手。
没有岭南的四季繁花,没有江边的满地蒌蒿,没有海滨翻滚的春潮,塞外高原上的春色在遥看微绿近却无的草色里一点点浸润。某一个闲适的午后,会突然发现小区最背风向阳的角落里,有了一簇嫩草。三月的微风落过,桃花绽出蓓蕾,蒲公英嫩黄的花朵羞涩地露出了头,便是塞北的春天带着欣欣然的生机铺天盖地而来了。
于我而言,这个初春,是闲暇时光里重阅的《聊斋》。午后或深夜,一页页看过去,于子虚乌有的缥缈里解读蒲先生的良苦用心。也许,沉睡后也会做光怪陆离的梦,但毕竟是春梦无痕。醒时,认真地抄一首春天的诗: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远芳侵古道,晴翠接荒城。又送王孙去,萋萋满别情。”
作者简介
张荣:《包钢日报·生活周刊》编辑、记者,包头市作家协会会员。从事文字工作23年,发表散文、故事、人物传记、纪实采访达万字。
投稿邮箱:
qq.